1995年的第一場雨似乎比往年時候來得更早一些。
這還沒出正月呢，燕京就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都說春雨貴如油，而尹福茂卻被雨淋得一腔愁緒。
尹福茂是北鋼二煉的技術科長，換成行政職務也算正科級。
要是在哪個縣里，科級也算牛了，基層干部天花板說的就是這個級別。
可是在燕京，新分配的大學生，在機關混兩年就是科長。
北鋼里也這樣，有幾個小年輕來的時候跟他叫師傅，現在都改口叫老尹了。
尹福茂已經三十六七了，他從87年二煉建廠就過來了。二煉采購的進口二手設備，兩座轉爐都他都擺弄過。
那幾年，他獲得過廠里的革新能手、技術標兵，這科長是轉爐點火那年當上的。
這幾年，他可謂孜孜不倦，自我的技術更新沒有間斷。家里書櫥擺滿了專業書籍，甚至還自學了英文，一些設備上的英文說明他都認識。
這幾年，鄧大人、姜總到廠里視察時，都跟他握過手。
可這有什麼用？握過手也只是握過了，他還是個科長，還是拿1080的月工資。
要說這年頭，能開上千元的工資，已經很不錯了，許多國企工資只有二三百。
可這是燕京，幾乎是華夏生活消費最高的地方。
年前有人給他出過主意，找分管人事的劉副總走走關系。他還真去了，送去了兩瓶茅台、兩條中華。那是陳立春送給他的，這次被他當了炮彈打了出去。
在劉總家，他發現人家客廳里擺滿了煙酒，還有人參、鹿茸等一些好東西。
尹福茂支支吾吾，說出了更進一步的想法。劉總瞟了一眼他帶來的東西，那表情愛答不理，莫非認為自己的煙酒是假貨？
尹福茂離開的時候，劉副總坐沙發上，都沒抬。
尹福茂搞技術出身，對送禮這一套真是沒心得，這一趟讓他有種被蹂躪感覺。劉副總那副樣子，真他碼的膈應人。
昨天，廠里在傳，周董事長要下了，他兒子周備鈁的事情鬧大了。
尹福茂不知道周備鈁是貪污了還是受賄了，不過以當前廠里的風氣，下去更好。
尹福茂盼著換個新領導，自己這樣的技術人才也有出頭的機會。
「應該是爐內積水」尹福茂腦袋走私的時候，旁邊一名工人喊了一聲。
尹福茂是今天的白班，一號爐的爐長報告說發現爐火火焰異常，懷疑是爐內積水，尹福茂接到電話跑了過來。
等他到車間的時候，水閥已經關閉，爐座周圍已經沒人，安全上沒問題，讓他送了一口氣。
剛才爐長與二助到氮封口進行了確認，確實是爐內積水。
尹福茂是技術科長，按規定，這時候應該是生產科長和安全科長過來。
可是今天廠里管生產的王總閨女結婚補辦酒席，兩位科長都提前下班去捧場了，走的時候囑咐尹福茂幫忙照看一下。倆人一走，這邊就出了事兒，尹福茂深感倒霉。
爐內積水屬于設備問題，可能是水冷系統有漏點，兩個月前就出現過一次，差點炸爐。所以這次爐工們很小心。
按操作規程，尹福茂安排調度通知電工給轉爐停電，再叫來值班的安全員，交代爐長在兩個小時後用鐵絲測量爐內積水情況。
尹福茂原打算下午4點下班
後，去接母親和兒子的。
尹福茂的兒子過年回的老家，馬上開學了，今天由母親送回來。火車6點半到站，時間上原本來得及的。
可沒想到出了這麼個事故，現在是不能走了。
看了看表，都快5點了，尹福茂只好給媳婦打電話，交代媳婦去接站。
尹福茂媳婦在無線電廠，這兩年效益不好，過年一直在放假，今天在家準備晚飯。
媳婦問他能不能趕回來吃飯，尹福茂說「盡量吧」，就掛了電話。
好在這次爐內積水量不大，兩個小時就蒸發完了，爐前工向爐內投擲了棉紗馬上就燒起來了。
尹福茂這才放下了心，與安全員和爐長簽了字，由調度通知值班電工送電。
接下來，繼續排查水冷系統，尋找漏點。等排查封堵後，已經快晚上10點了。
中間，尹福茂也給生產廠長、生產科長、安全科長打過電話，可對方都沒接。
第二天，尹福茂輪休，正好在家跟母親多待會兒。
可8點一到，尹福茂就接到了電話，叫他到廠里開會。
等他趕到會議室，已經過了8點半了。
一把手陳志強坐在會議桌前，面沉如水。尹福茂進去的時候，陳志強問了一句「怎麼來晚了？」
「我今天輪休，在家里來著。」尹福茂解釋道。
「爐上出了事故，你還想輪休？」陳志強聲調高了兩度。
尹福茂心里委屈啊，繼續解釋道︰「我是技術科長，爐內積水，屬于設備問題。」
「設備問題跟你們技術科就沒關系？」陳志強依舊不依不饒。
技術科負責設備工藝，但職責是設備更新和工藝改進，設備出問題跟技術科沒有直接關系。
尹福茂還想解釋，旁邊的人拉了他一下。他想了想，算了，再分辯就是不給老大面子了。
剛坐下，陳志強繼續發火︰「誰讓你坐下了？出了事故為什麼不及時上報？」
「我，我給王總打電話啦。」說完，尹福茂就後悔了。他是給王總打了電話，可是王總沒接啊。
按規定，出了安全事故，應該報告管生產的王總，王總應該與陳志強商量，還應該把事故情況及時上報總公司，總公司視情況進行處理。
如果不報，就可能追究隱瞞事故的責任。可昨天爐內積水不大，也按規定程序進行了處理，也找到了隱患，堵上了漏點。
這麼操作基本上沒有問題。沒有人員傷亡、沒有財產損失，只是停爐一段時間，生產進度受到了影響。這事兒說大就打，說小就小。
現在，王總就坐在陳志強旁邊，這滿會議室的人都知道王總昨晚設宴待客的事情，而王總只是一言不發。
接下來，還是陳志強一個人講話。說了一通安全重于泰山，問題不能忽視，責任必須追究等等。
大伙都看出了苗頭，這是要拿尹福茂開刀啊。
尹福茂嘴角緊繃，差點就站起來摔門而去。
下午的時候，領導們商量的意見就下來了，要尹福茂寫檢查，準備全廠通報，一起被通報的還有那天值班的爐長、爐前工一眾人。
而那晚去王副總那赴宴的生產科長、安全科長，屁事沒有。
晚上，尹福茂坐在台燈前，一個字也沒動。這他娘的都是什麼事？自己是不是比竇娥還冤？
兩天後，盡管尹福茂
的檢查沒交，廠里的紅頭通報還是發了下來。
管技術的鄭副總找尹福茂談話，讓他認真接受處理，不要鬧情緒。最後，鄭總問了他一句，「你是不是跟劉副總有關系，劉副總已經被上面叫去調查了，恐怕要進去」。
「我跟劉總不熟啊？」
尹福茂腦袋嗡嗡地，這是送了趟禮就被沾上了？
這叫什麼事？上個月給劉總送了禮，這劉總就被查了？查就查，還把我送禮的事情交代了？你那兒滿地的禮物，都比我送的貴重，非得把我交代出去？
本來是積極要求進步，卻撞上槍口、崴了腳。
人生灰暗如斯啊！
尹竇娥回到辦公室，生產科長在等他，「兄弟，這次追究責任，真不是哥哥我不站起來挺你，好像是有針對性的。」
尹竇娥坐到自己椅子上，回了一句︰「我知道。有人針對我，小題大做，吃飽了撐的。」
又過了兩天，廠里干部調整下來了。
總經理陳志強調到集團當副總，升官了。
劉副總調到集團工會任了個閑置，倒是沒進去。
王副總提拔為了二煉一把手，孩子結婚、自己提拔，雙喜臨門，說的就是他。
管技術的鄭副總，退了二線，從總公司派下來一位，比尹福茂還小兩歲。
尹福茂也被調動了，到資料室當主任，也是閑差。
技術科長被他的副科長後浪推前浪了。
這兩多天，尹竇娥照常上班、到點回家，似乎沒受影響，但是心里被打擊的不輕。
他明白啦，技術副總上邊早有安排，自己還愣頭愣腦，想要那個位置。
尹福茂看現在的技術科長，也就是他原來的副職也不對勁，心想當初就是這小子鼓動我去走動關系，人心險惡啊。
尹福茂老家東北，爺爺是鐵匠出身，活著的時候在某軍工企業上班，死于一次生產事故。
尹福茂父親尹立山先當的兵，退伍後分到北鋼，參加過幾次鋼鐵項目大會戰，技術和見識都不少，可混到退休也只是個班組長。
老頭跟倆兒子說過，咱家出不了當官的，你們靠手藝吃飯就行了。
這兩年，尹立山在陳立春那里混的很不錯。作為陳立春師傅的父親，尹立山的職務是技術總監。
老尹人高馬大、聲音洪亮，每天巡視各個工位，專唱黑臉，誰都怕他。
過年在家的時候，尹立山跟二兒子尹福德說，讓尹福德抓緊辭職，給徒弟照著去，尹福德已經答應了。
對大兒子的工作，尹立山也說了句︰「我在小陳那兒，一年輕輕松松賺十幾萬。你在燕京如果不順心，就換個地方」。
這天回到家，尹福茂跟媳婦商量︰「要不，我辭職去濱海，跟著小陳干。」
媳婦知道他這幾天心里悶，想了想說，「你自己看著辦，你的事情我也幫不上。我們廠的情況很不好，開支都是問題，據說要考慮安排一些職工下崗，你最好是找份穩定的工作。」
「我想去陳立春那兒，我爸和福德都過去了，那家企業發展得不錯。」尹福茂堅持道。
媳婦說︰「陳立春人不錯，那你就去吧。你要是憑技術能多掙些錢，咱家里日子也輕松些。」
尹福茂听出媳婦話里的意思，多收入才是硬道理，可惜自己這兩年想當官入了迷。
那就辭職，跟那些官老爺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