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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姐姐!」

人聲?嘈雜之中賀思慕听見了沉英的呼喚, 她慢慢轉頭?看過來。沉英還穿著盔甲身上?也盡是血污,他從賀思慕震顫的眼神?中看到一點絕望,無措地想要說什麼但礙于別人在場只能?欲言又止。

賀思慕閉上?眼楮, 似乎只是片刻,她再次睜開眼楮時那脆弱的情緒便消失不見,所有的情緒都沉郁在她的眼底,像是黑夜里看不見分界的天與海。

她慢慢站起身來,轉過頭?邁步離開這個房間, 期間並沒?有和沉英說話?。沉英急忙轉身追出去?, 在僻靜無人的角落賀思慕停下了腳步,沉英也隨著停下了腳步。

「段胥怎麼了?」

賀思慕的語氣有一絲不穩, 拳頭?捏得很緊。

沉英絞緊了手指, 把他們這幾天來的遭遇簡單地告訴了賀思慕。賀思慕听完之後,輕聲?重?復了一遍︰「被困三日?」

沉英有些迷茫地點點頭?,道︰「是啊……」

「他是啞巴了嗎?三日都不知道喊我一聲?!」賀思慕一拳捶在旁邊的假山盆景上?, 那假山立刻化為齏粉。

她轉回頭?,沉英便看見了她鬼氣彌漫的一雙漆黑不見眼白的雙目,她低下頭?去?揉著額角,低聲?道︰「他怎麼樣了?」

「那箭傷離三哥的心脈不過一寸,但請來的這位大夫是齊州最有名的神?醫,大夫說了這傷他或許可以?醫治,只是……只是……」沉英紅了眼楮,他咬牙道︰「只是, 箭上?有毒……大夫說道明日還沒?有解藥,三哥便……毒入骨髓,無藥可治。」

明日。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今日她興之所至來看了一眼段胥, 她以?後再見的就是段胥的尸體。

賀思慕望向那個人來人往繁忙嘈雜的地方,沉默了一瞬便道︰「傷他的人是誰?」

「丹□□邊的軍隊,不知道具體是誰,讓他們溜了。」

「知道了。」賀思慕簡短利落地說︰「你照顧好?他,明日之內,我把解藥拿回來。」

說完她便消失在黑暗之中,化為一陣青煙。

路達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的時候,門窗上?突然傳來異樣的響動聲?,他剛一回頭?便被什麼東西扼著喉嚨提了起來,他艱難地掙扎著,看見房間正中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女子高挑蒼白,一身紅白相間的曲裾三重?衣,華麗的銀色步搖在發間搖曳,她睜著一雙全?然漆黑的眼楮冷淡地抬眸望著他。

「我打听了一下,射中段胥的那支箭上?淬的毒,是你調制的。」賀思慕伸出手去?,簡單道︰「把解藥給我。」

「鬼王殿下居然親臨……果然是公私分明……」路達輕輕地笑著,他因為窒息而面色紅紫,但仍然平靜地說道︰「我還听說……鬼王殿下在人世行事……向來是一物換一物。」

賀思慕向他走近兩步,道︰「你想要什麼?」

路達抬起指指向賀思慕腰間發著幽幽藍光的玉墜。

「鬼王燈。」

賀思慕的瞳孔驟然緊縮,路達被放到地面之上?開始劇烈地咳嗽,鬼氣濃郁地充斥了這個房間,昭示著鬼王的震怒。賀思慕冷笑著說道︰「或許,你認識一個叫做晏柯的惡鬼?」

路達撫著胸口的手放下來,他看著賀思慕,並不說話?。

賀思慕嘲諷道︰「想不到丹支的大司祭,信奉蒼神?的大司祭,居然也會?像他所不齒的父親一樣,投靠惡鬼。」

路達的面色有些蒼白,不知道是因為剛剛被賀思慕扼住喉嚨,還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他平靜說道︰「我知道我所做是叛教,只要丹支能?安好?,所有罪罰我可一人承擔。段胥借助了你無可匹敵的力量,他必須死,或者你失去?力量。」

賀思慕偏過頭?看向路達,似乎覺得荒唐︰「你覺得段胥能?贏到現在,是因為我幫他?」

他若是真像路達說的那樣善于尋求幫助,她也不至于站在這里。

路達只是說道︰「鬼王殿下,毒藥是我做的,全?天下只有我知道解藥。你可以?做任何事,甚至把皇上?綁來我也只會?立刻自盡,沒?有鬼王燈我是不會?把解藥給你的。我雖不敵您,但是您也不能?剖開我的腦子。」

清秀又清高的白袍司祭望著鬼王,房間內的燭火不安地跳動著,映照著賀思慕蒼白的臉龐和眼里深沉的情緒,路達有些緊張地握緊了衣角。

片刻之後賀思慕淡淡笑起來,道︰「路達,你根本看不懂戰場,就不該牽涉到這里面。當然,你也不適合做司祭。你想用統一的信仰來維系這個異族統治分崩離析的國家,這種願望本身也幼稚得可笑。」

她靠近路達,冰冷的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寒意一直透到他的心底。

「路達,你這一生注定不合時宜,一事無成。而我……」她輕輕一笑,道︰「雖然我和段胥有點情分,但怎麼會?為了他,把鬼王燈給你?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路達的眸光閃了閃,他仍然堅持道︰「你只有一天,明天沒?有解藥他就會?死。」

「人都是會?死的,今日或明日,又有什麼區別?」賀思慕眼神?輕蔑。

月上?中天,齊州府城的喧鬧逐漸平息。沉英守在段胥床邊握著他的手,焦急又忐忑地給他擦著頭?上?細密的汗珠。大夫剛剛給段胥處理?過傷口又重?新包扎了,此時段胥面色慘白,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眼珠在眼皮下飛快地轉動,不安逐漸上?升到頂點,他聲?音極其輕微地開口說話?。

沉英俯去?,便听見段胥用微弱的聲?音喊著——思慕……賀思慕……

沉英想,他娘死之前也是這樣喊著他的名字的。

他忍了又忍,終究是沒?忍住哭了出來,他心里不斷地祈求著,祈求他的親人不要再離他而去?。他以?後練功再也不偷懶了,下一次危險來臨之時,他要好?好?地保護三哥。

段胥微弱的呼聲?散入風中穿過無數山與河,落在了賀思慕的耳邊。

「他在喊我。」

賀思慕此時已?經離開了丹支,她在玉周城中,一片黑暗里唯有腰間的鬼王燈發出幽幽的藍色光芒,她輕聲?說道,「這個時候終于知道喊我了。」

這是虛生山的山頂,或許是整個玉周城景色最好?的地方,一邊望去?是玉周城城內如大雪覆蓋的白色房屋,一邊便能?看見萬家燈火的人間煙氣,一半人間一半鬼域。她把她的父母合葬在一座墳墓中,葬在這里。

她蹲下來靠著墓碑,便如他們生前她靠著他們的肩膀似的。在外面她是萬人仰望萬鬼畏懼的鬼王,但是在這里她僅僅是某人的女兒。

「好?久沒?來看你們了。我馬上?就要替你報仇了,爹,你瞧你這讓人不省心的,被人算計的家伙。還要你的女兒來幫你收拾爛攤子。」

賀思慕撫模著墓碑上?的字跡,她三百年前一筆一劃寫工工整整寫下來的他們的名字,如今已?經有些模糊了。三百年好?像也不是很長的時間,她好?像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覺忽然清醒,三百年就已?經過去?了。

「我真是不明白晏柯為什麼如此想當鬼王,這些年我看著他,想從他身上?找到一點兒能?讓我對鬼王這個位置提起興趣的理?由,但是怎麼也找不到。」

「鬼王是什麼?王座之上?,唯有犧牲。」

那些爭奪王位的惡鬼,竟沒?有一個懂得。

賀思慕抬頭?望著夜幕,手指在曲起的膝蓋上?敲著,她漫不經心地說道︰「不就是犧牲麼,再失去?段胥一個又能?怎樣呢?他也不過是所有犧牲里,很平常的一部分。」

大概只是因為這個人太過鮮活熱烈,所以?讓她難過。此前她從未把死亡這個詞和他聯系在一起,她短暫地忘記了他是人,忘記了他會?兩鬢斑白,化為枯骨。

既然是凡人,明天死和活了幾十?年之後死有什麼區別?都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

「生死往復,這世上?以?後還會?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不過我可能?要再等幾百年才能?遇到下一個結咒人,只是幾百年,我也還是等得起的。」

賀思慕靠著墓碑,輕輕摩挲著腰間的鬼王燈,輕笑著說︰「這麼看來,他也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嘛。」

漫長的沉默,黑夜里起了蕭瑟的北風,把樹木吹得沙沙作響。絲線纏繞在天地之間,將賀思慕的長發和衣袂吹得飄舞,發絲拂過她的眼楮和唇角。

「天要冷了。」賀思慕低聲?說道。

——你的手真冷啊,不過我捂捂,就暖和了。

「他總是很溫暖的。」

「他還說,要在玉周城里蓋一座彩色的宮殿呢。花里胡哨的,沒?想到他會?喜歡這種東西。」

「我還沒?學會?騎馬,上?次從馬上?摔下來了,他說以?後要再教我。我說我不騎馬不肯學,其實我是覺得有點丟臉,我作為凡人的時候好?像很笨拙。」

賀思慕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然後又沉默了。心上?好?像岩漿順著地裂的縫隙滲出來,四處橫行焚草燒木。

她慢慢把額頭?抵在堅硬的石碑上?,輕聲?說︰「爹、娘,我最近好?像變得很奇怪,我以?前就這麼怕孤單的嗎?」

「娘,其實我去?找過你的轉世。是個很可愛很漂亮的小姑娘,我看著她走遠了,最後也沒?有跟她說話?。她會?有新的人生、愛人和孩子,她不是我的母親,她不是你。我為你們立了墓碑在這里,但是這個世上?早就沒?有你們了,我永遠也找不到你們,我現在說什麼也根本听沒?誰能?听見。所謂離別就是這麼一回事。」

「段胥也是一樣,段胥死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段胥了。」

賀思慕站在她父母的墓碑前,等到晨曦初現的時候,她把帶來的美酒灑在了墓碑上?,輕聲?說︰「這酒我有味覺的時候喝過,是佳釀。」

「沒?有鬼王燈我也能?贏。不過我這樣做,你們應該會?對我很失望罷。」頓了頓,賀思慕說道︰「或許我根本不適合做鬼王。」

然後她慢慢伏去?抱住墓碑,緊緊地抱著墓碑,低聲?喃喃道︰「我也不想做鬼王。」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系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這個世間。

記憶過于久遠,她已?經快要記不得母親說這句話?的聲?音和樣子了。賀思慕輕輕笑起來,她直起身來,便還是鬼界那喜怒無常的強悍鬼王。

「好?罷,我會?好?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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