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外城西南邊的老鴉巷口。
臨街一處三間門面的鋪子,重新掛起盛和邸舍的招牌。
邸舍後宅一處獨立院落,十幾個雇請來的匠人忙碌進出,忙著用糯米混合黃土、麥麩粉刷牆壁,忙著攪拌灰漿填補院牆裂縫,忙著把訂做的桌椅板凳搬進屋。
馬慶像個工地監頭,指揮顧工們忙活著。
見哪處地方不合心意,罵嚷著叫人重新搗鼓一遍。
雇工們有的是邸舍伙計,有的是附近做活的街坊鄰居。
馬慶也算是老鴉巷的一大名人,當初盛和邸舍被官軍搗毀,馬慶失蹤數月,生死不明。
街坊們為他揪著心,以為他怕是活不成了。
沒想到過了幾個月,馬慶又活著出現了,盛和邸舍還重新開張。
只是馬慶那一身傷太過駭人,街坊們都知道他肯定遭受了殘酷折磨,不敢多問,能活著已經是造化。
自從盛和邸舍開張,掌櫃馬三爺的名聲就在老鴉巷傳開,街坊們都覺得,這位成日里笑眯眯,跟誰說話都和顏悅色的河西漢子一定是個好人。
再加上馬慶還有幾次仗義疏財,幫街坊們解一時困境的舉動,更是讓他馬大善人的名聲傳開。
平時邸舍雇人干活,馬慶茶飯招呼周到,工錢一分不少,像今日這樣現場監工,嚴苛地指指點點還是頭一次。
有爬上木架子刷牆的泥灰匠因為剛刷的外牆有幾處細小缺漏,被馬慶毫不客氣地指出,要求他重新刷一遍。
泥灰匠忍不住咧嘴道︰「我說馬三爺,您這院子又不是給皇帝老子住,哪來那麼多規矩?差不多得了!」
馬慶背著手站在木架子下,虎著臉罵咧道︰「放屁!要是給皇帝住,還輪得到你小子刷牆?人家工部那麼多營造郎中,哪個手下沒有一幫手藝精湛的大匠?你小子這種貨色,連拌灰漿的資格都沒有!廢話少說,給我重新刷一遍,露出黃泥的地方都掩蓋住!」
院子里干活的雇工匠人們哈哈大笑,泥灰匠臊紅了臉,憤慨道︰「馬三爺還真會埋汰人!我家的手藝也不比那些給皇帝家刷牆的大匠師差!」
馬慶冷哼︰「你爹的手藝在南城這一片也是有名的,自然不差,可你小子究竟學得你老子多少本事?要不是你爹給當官的人家干活去了,三爺還不讓你來哩!」
泥灰匠不服氣地都囔兩句,爬上另外一處木架子刷牆。
有修築花圃的匠人好奇地問道︰「喂,你爹給哪位大官干活去了?」
泥灰匠懶洋洋地道︰「是司空大老爺蘇逢吉!」
「哦?這可是個大官啊,你爹肯定得了不少賞錢吧?」不少匠人朝他投去羨慕的目光。
泥灰匠罵咧道︰「賞錢個屁!蘇逢吉死了,蘇家起靈堂,我爹給人干喪活呢!晦氣!」
「堂堂司空大老爺,怎麼突然死了?」干活的匠人們議論紛紛。
泥灰匠神秘兮兮地道︰「你們還不知道吧?這蘇老爺是自殺的!蘇家對外說是暴斃而亡」
一眾匠人們驚呼起來,議論著蘇逢吉為什麼會自殺身亡。
馬慶搖搖頭,罵咧道︰「都好好干活,人家司空府死人關你們屁事!哪個敢偷懶耍滑,扣工錢不給飯吃!」
「哎呀~馬三爺放心吧!」
「我們在別家偷懶,也不會在你馬三爺府上偷懶!」
「對了馬三爺,你這宅子到底騰給誰住?」
「關你們屁事!」馬慶笑罵著,卷起袖子準備去和泥漿,他要親手搭暖炕。
馬慶哼著小調,剛把泥灰料倒在大木桶里攪拌著,忽地心里彷佛有所察覺,疑惑地回頭望去,只見院子拱門處,朱秀滿臉震驚地看著他。
身旁,胡廣岳和陳安苦笑著朝他招手示意。
「小官人!」馬慶驚呼一聲,手里的木棒「嗙」一聲掉地。
朱秀深深吸口氣,狠狠瞪了他一眼,折身往院外天井走。
馬慶兩手在上衣擦擦,猶猶豫豫地不敢上前。
陳安急忙跑過去,揪住他低聲道︰「小官人讓你過去!」
「你們怎麼不幫我攔住?」馬慶苦嘆,大餅臉堆滿愁苦。
胡廣岳苦笑道︰「馬統領還請見諒,小官人何等精明,瞞是瞞不過的。」
馬慶愁眉苦臉地嘆氣,畏畏縮縮地跛著腿小跑上前。
朱秀坐在天井石桌旁,看著馬慶踉蹌腿腳,大餅臉上堆滿諂笑朝他跑來,覺得雙眼彷佛被刺痛般不忍看,心里騰地涌出極大怒火。
「屬下馬慶叩見小官人!」馬慶跪地叩頭,哽咽著︰「快兩年沒見,小官人長高了,越來越有世家郎君的風範」
馬慶嗚咽著哭了起來,不停抹淚。
朱秀也紅了眼楮,攥緊拳頭低喝道︰「馬三啊馬三,你這家伙,傷成這副模樣,為何不告訴我?」
馬慶咧嘴,一邊哭一邊笑︰「小人命硬死不了,犯不著為些小事惹小官人煩惱!」
朱秀語氣有些發顫︰「你在信里是怎麼說的?再看看你現在這副模樣!若是知道你傷成這個鬼樣子,我絕不會讓你留在開封!」
馬慶抹抹淚,笑呵呵地道︰「那小人就更不能告訴小官人了!小官人信任馬三,派馬三來開封主持藏鋒營,小人走時說過,絕不會讓小官人失望!小人早就想過了,就算死也要撐到小官人駕臨開封之日!」
朱秀胸口堵得慌,長長舒口氣,拭去眼角的濕潤。
「早就跟你們說過,危急關頭以保全自身為重,丟了性命,拿什麼做事?」
馬慶憨笑點頭,也不反駁。
他咧嘴笑時,朱秀瞧見他嘴里黑乎乎一片,忍不住道︰「你嘴里的牙呢?」
馬慶滿不在乎地道︰「關在大理寺監牢時,被李業那狗雜碎派獄吏撬掉了」
朱秀面皮顫了顫,再看看他頭上一塊一塊蛤蟆皮似的駭人傷疤,右手齊根被斬斷的拇指,殘疾的腿腳,連說話聲也像是在嚼沙子,听得人心頭發。
馬慶模模頭,傻笑道︰「小人本來就長得丑,現在模樣更是人,將來恐怕找不到媳婦了」
主僕二人大眼瞪小眼,朱秀噗地笑出聲,眼角卻滑落淚水。
「小官人莫哭,馬三還活著,還能為小官人盡忠」馬慶手忙腳亂地取出一塊帕子,彎著腰小心翼翼地擦拭朱秀面頰。
朱秀勉強笑了笑,拿過帕子抹抹臉。
「你坐下。」
「誒~」
馬慶順從地坐在朱秀面前。
「李業往陝州逃了,有符家的人在那,他跑不了。你親自去,完事以後趕快回來。」朱秀語氣森冷。
馬慶咧嘴笑容陰森︰「多謝小官人給馬三一個報仇的機會,小官人放心,小人一定會好好招呼國舅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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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帶著胡廣岳和史向文離開老鴉巷,騎馬走在街上,心情十分低沉。
他知道馬慶被李業捉住,恐怕少不了嚴刑拷問,受傷在所難免。
但也沒想到馬慶會傷得如此嚴重,還落下不少殘疾。
馬慶當初寫信報平安,對于他的牢獄經歷只言片語帶過。
朱秀當時忙著趕赴鄴都,也就沒有細問。
沒想到今日見面,才知道馬慶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
朱秀嘆口氣,怒瞪胡廣岳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一個個都瞞著我!」
胡廣岳苦著臉道︰「小官人恕罪,是馬統領三令五申,不許我們透露他的傷情,以免讓小官人牽掛。」
朱秀搖搖頭,嘆息不已。
馬慶跟他從滄州到涇州,又來到開封,是跟隨他時間最久、最忠心的部下,朱秀希望他能盤活開封局面,為藏鋒營扎下根,但更希望他能好好活著。
「走吧,去司徒府。」朱秀收斂心神,打起精神,準備趕到司徒府見郭威。
剛過了武成王廟,來到太學附近,街道上突然變得亂哄哄,有兵士三五成群,挨家挨戶地搶掠,砸門打人,整條街亂作一團。
更有甚者,還滿臉婬笑地追趕婦女,肆無忌憚地踹開沿街商鋪門,搶奪錢帛古玩玉器,什麼值錢就搶什麼。
朱秀大吃一驚,哪里來的亂兵竟敢這般囂張。
「小官人,好像是鄴軍兵馬!」胡廣岳指著幾個領頭模樣的將校,只見其身後還有衛兵肩扛鄴軍旗幟。
朱秀驚怒不已,這些人好大的膽子!
街邊一處蒸餅鋪子,木板檔門「 啷」一聲砸倒,一個瘦小的少郎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黑灰滿布的臉蛋充滿驚慌。
他衣衫破爛,頭上裹著髒兮兮的巾子,像個小乞丐。
他懷里還抱著一摞蒸餅,倉惶朝朱秀跑來。
一個蠻橫軍士氣急敗壞地追了出來,指著乞丐少郎大吼︰「這臭小子打暈了咱們一個弟兄,抓住他!」
街上肆虐的亂兵一听還了得,當即就有七八人一窩蜂地圍攏上前。
乞丐少年撒腿狂奔,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里充滿恐懼。
「混賬!大郎攔住他們!你去把那少年帶過來。」朱秀憤怒地大喝。
史向文「噢」了聲,慢悠悠地朝幾個沖上前抓人的亂兵走去,胳膊伸開將他們攔住,拎胳膊拎腿,三下五除二全都扔飛。
幾個亂兵慘叫著摔成一團。
「誒,你」胡廣岳朝那乞丐少年走去,剛想說什麼,乞丐少年理都不理他,從他身旁一陣風似的跑過。
胡廣岳極為驚訝,這少郎腿腳好快。
乞丐少年回頭看了眼,只見史向文撂倒了一片亂兵。
又見一名白淨俊美的青年騎一匹炭火駿馬站在前方,直愣愣地望著他,乞丐少年二話不說,跑到馬匹旁邊,不等朱秀反應過來,抓住馬鞍子利落地翻身上馬,坐在朱秀身後,一只手懷抱紙袋里裝的蒸餅,一只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呃」
朱秀驚訝無比,這少郎倒是一點不認生。
也挺聰明,懂得危難關頭為自己找擋箭牌。
騷動引來了不少亂兵注意,幾聲吆喝,三五十亂兵立馬圍攏上前,將史向文團團圍困在街道當中。
「大郎住手!」朱秀高呼一聲,催馬上前。
有軍士認出朱秀和史向文,竊竊私語著不敢動手。
朱秀環視一眾亂兵,取出別在腰間的令牌,喝道︰「我乃中軍行營掌書記,虎翼軍副都指揮使朱秀,你們是哪部兵馬,竟敢沿街搶掠百姓?」
一眾亂兵大眼瞪小眼,不敢答話。
「讓開!」一名頂盔摜甲的軍漢在親衛簇擁下大步走來。
他身旁軍士指著朱秀和身後探頭探腦的乞丐少年低聲說著什麼。
朱秀見到來人,微微皺眉,此人他認識,叫做樊愛能,出身天雄軍,是柴榮麾下部將,如今擔任一軍指揮使,也算是鄴軍里的中高級將領。
樊愛能是典型的武夫思維,崇拜史彥超那樣的 將,瞧不起朱秀、魏仁浦這樣文質彬彬之人。
朱秀與他見過幾面,都是點頭之交,沒有交情。听說他與監軍王峻走得近。
「我當是誰攔路,原來是朱掌書記!」樊愛能皮笑肉不笑地抱拳。
朱秀拱手,指了指一眾亂兵,沉聲道︰「敢問樊將軍,這些可都是你的部下?」
樊愛能昂首道︰「不錯!正是本將所部弟兄!」
朱秀目光一沉︰「這些軍士搶掠百姓,肆意破壞民居,還膽敢侮辱婦人,樊將軍可知道?」
樊愛能笑道︰「當然知道!不光本將軍所部弟兄,其余鄴軍弟兄也在城中四處搶掠,怎麼,朱掌書記有意見?」
朱秀 吃一驚,厲聲呵斥︰「一派胡言!我鄴軍乃是仁義之師,怎麼會做出惡劣行徑?究竟是誰允許你們肆意妄為?」
樊愛能大聲嘲笑道︰「你在中軍執掌軍機,怎麼不知大帥軍令?入城之時,大帥許諾三軍將士,入城之後搶掠三天!此乃監軍王峻親口召集諸軍將領,轉達大帥命令,豈能有假?」
朱秀又驚又怒,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
郭威和柴榮早在迎春門剛破時就入城,直奔司徒府而去。
中軍只留魏仁浦和王峻統領,朱秀負責護衛帥旗,協助魏仁浦掌理軍機。
王峻究竟是何時瞞著他們傳令的?
王峻雖然是監軍,地位崇高,郭威對他也很敬重,但沒有郭威授意,想來他也不敢假傳軍令。
大軍劫掠開封,難道真是郭威授意?
朱秀渾身驚出冷汗,入城的鄴軍不下十萬,一旦失控,對于開封將是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