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日,被謄為「幕府三駕馬車之一」、極受家光信任的重臣井上正就,在結束政事商討並離開表時,被身負幕府監察之職的目付豐島信滿斬殺。
噩耗傳入本丸議政區——表的議事堂時,家光仍在與土井針就朝廷方面的動向進行商討。
當信綱匆匆進入議事堂稟報時,素來沉靜從容的他和土井都為之大吃一驚。
「井上大人的遺體目前被安置在本丸一處房間里,凶手豐島信滿已被御前十人護衛番隊制伏,現正等待將軍大人發落。」
听完信綱俯身稟完事態後況,家光與土井交換了一下眼神,心領神會的土井立刻站了起來,慌亂地朝著廊道方向疾步走了過去。
家光臉上的沖擊與震撼久久未能消除。
身為遠江橫須賀城主、兼西丸老中的井上,在將軍居地被意外斬殺,是對幕府統治的嚴重挑戰,凶手信滿無疑犯下了大逆之罪。
當西丸的秀忠得知這個消息後急忙趕赴本丸。
在房間里見了渾身都是劍傷的井上,念及對方多年輔左功勞的秀忠也不禁暗然神傷。
「井上……」他悲傷地蹲了下來,五味雜陳地望向慘死的重臣,拼命穩住心緒地攥緊了拳頭。
在土井的全力追查下,信滿斬殺井上的動機很快就水落石出,然而結果卻令家光大為意外。
原來井上與信滿的恩怨,居然緣自一場中途反悔的說親。
女兒運極佳的井上,不僅在阿福安排下有了信綱這樣一位深受家光器重與信賴的女婿,他另一名待字閨中的女兒深繪,亦是很多達官貴人心中的理想兒媳。
信滿曾受福岡藩主黑田忠之所托,並在收取豐厚的委托禮金後,幫對方向井上進行說親作媒。
畢竟想將女兒深繪娶進家門當兒媳的是福岡藩主,井上便答應了這門親事。
孰料中途阿福介入其中,為谷村藩初代藩主鳥居成次與深繪牽線搭橋,力圖促成這段姻緣。
井上當然矛盾過,但通過女兒婚事繼續強化與阿福的連接,最終壓倒了他對信滿的承諾。
于是井上就單方面解除婚約,又將深繪許配給了阿福介紹的鳥居成次,使信滿覺得自己顏面盡失、難以向忠之交待。
用這個時代的武士觀念來解釋,就是信滿覺得井上家侮辱了豐島家、使豐島家失信于黑田家。
備受失信羞辱折磨的他,最終決定以除去井上這個辦法,為自己討回清白。
井上作為老中,出門時自然會有重重保衛,但在進入時必須解下任何武器、並有嚴格準入制度的本丸,他所有的周全防衛自然也會悉數失效。
此時的井上無疑置身在最不設防的狀態里,這就讓同樣可以出入本丸的信滿有了可乘之機。
經過慎密安排的他,特地趁井上不備時抽刀向其發動進攻,最終令這名一代重臣慘死于劍下。
這個調查結果同時被呈交到本丸家光與西丸秀忠手中,既然事涉阿福,家光自然免不了將她傳召到表的大殿里詢問一下情況。
作為秀忠指派參與處理此事件的水野忠元,本身與井上均為受秀忠一路扶持上位的同儕,因此見到阿福時便嚴厲向她進行問責。
「阿福大人,據說你在明知道信滿已幫黑田家與井上家說好親事之後,仍大力推薦井上家的小姐嫁給谷村藩主成次,敢問是否確有此事?」
「確有此事。」
「武士之道乃以信義為基礎,正由于井上家小姐最終更改了婚嫁對象,才導致顏面盡失的信滿選擇在本丸走廊向井上大人揮劍!」
「此言差矣!婚姻嫁娶之事並不止于男女結成夫妻、更寄托了兩個家族的交集,站在這個角度設想,我當然要作出最符合幕府利益的安排!」
面對水野咄咄逼人的質問,阿福非但面不改色地一口承認下來,還轉守為攻地將為幕府利益著想為武器,反手將了水野一軍。
出席這場問詢的土井利勝與酒井忠世均沒有輕易表態。
與井上並列為「幕府三駕馬車」的他們,自然為同儕之死深感悲痛,畢竟三人在政事上素來抱持相似立場、利益更是緊密地捆綁到一起。
但同時他們卻又與阿福私交甚篤,更明白她在家光心目里無可取代的地位,故而高明地選擇了靜觀局勢變化。
土井更早于心中預料到,家光必定會對阿福在這起事件里的過失,選擇輕描澹寫地一筆帶過。
既然不管怎樣,阿福都注定會毫發無損地從事件里全身而退,他當然還是不要輕易介入的好。
惟有曾一度站在阿江與陣營打壓過家光的水野,繼續試圖對此窮追 打。
然而家光毫不客氣地當眾制止了他。
「到此為止了,水野!」
「什麼?!」
「不管出于什麼理由,在將軍居城揮劍就是大逆,何況他斬殺了重臣井上,就更是罪無可赦。」
「將軍大人……」
「讓信滿和他兒子剖月復謝罪!」家光頓了一下,隨後又補充道,「但他家人倒不至于連坐。」
原本準備重挫阿福威風的水野,頃刻便被家光滿開的氣場壓倒,只能囁嚅地應了一句︰「是。」
水野見識過正純與青山的淒慘下場。
即使他是受了秀忠之命參與這次問詢,也不敢忤逆家光意願,最終選擇了明哲保身。
對「井上遇襲身亡事件」作出最終裁定之後,家光又將目光轉向阿福,當兩人視線交匯之際,他眼神里明顯多了一份溫柔。
「這件事到此為止了。阿福,你也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一直波瀾不驚地跪坐著的阿福,听聞此言才從容地應了一句「是」,在俯身領命後便若無其事地離開了大殿。
她確實如土井所預料般,在這起事件里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
這起事件塵埃落定後不久,土井在一次應約來到中奧與家光茶敘時,曾詢問過他讓信滿父子剖月復謝罪的原因。
「將軍大人為何會作出讓他們剖月復這樣近乎于恩賜的裁斷呢?畢竟信滿在御前揮劍斬殺重臣的行為,就算被判滅族也不為過。」
「如果僅站在私人立場,我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可是土井,從幕府層面考量,我不能做出那樣的裁定。」
「呃?願聞其詳。」
家光幽幽嘆了口氣,失落地擱下手中茶碗,為舒緩心情又換了另一個更為舒服的坐姿。
「首先,武士以誠信為信仰並非壞事,反倒有利于他們對幕府和主君的效忠。若連失信都不覺得羞恥,就不配做武士了。」
「其次,井上畢竟是老中,信滿要報仇就只能在本丸動手,這也算迫于無奈之舉。」
「最後,如果因此誅滅信滿全族,那我們又拿什麼來對天下武士倡導誠信這份品德呢?」
「所以,從大局考慮,我不得不作出勒令信滿父子切月復的裁定。雖然對不起井上,但我會以厚葬作為我對他歉意的表達。」
土井深覺欣慰地向家光俯身行了一禮,這個舉動無疑表明了他對家光考慮深遠的欽佩和理解。
但對家光來說,命運對他施政能力的考驗還遠遠沒有結束,來自京都的風浪已悄然向他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