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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張黃等三位婆子就給她們收拾一新,兩輛平板驢車共拉著三十幾個女孩出了門。外間的日頭很毒,她微微捂了額頭,周圍販夫走卒經過,一雙雙招子直勾勾的盯著車上的女孩。她隱約覺得這樣是不好的,好像意識里有長輩再三交代過,侯府千金不能如此拋頭露面。但是她此刻除了將頭埋在胳膊下,別無他法。無數男人目光將自己打量,她心中有些酸澀,有點想哭,卻不知道悲從何來。

尺素拉了拉她,「姐姐,你怕嗎?」。

她捂著臉「恩」了一聲,這是最後的羞恥了,過了這一關,也許她就能重生呢。她猛然抬起頭,迎著陽光,微微一笑。

街角一身皂色直綴的少年,突然呆住了,目光緊緊跟著驢車一眨不眨,直到車馬沒入盡頭,那少年突然回魂,上馬欲追。

有個大塊頭的漢子拉了韁繩道,「十四弟?忘了咱們出來要做什麼了?」

少年一時頓足,周圍幾個隨從嘰嘰喳喳道,「咱們十四兄弟想娶媳婦了。看到漂亮的小娘子走不動路了。」

少年臉色窘得通紅,只是望著街角,又覺得不太可能,只好低頭由著他們訕笑去了。

「听說咱們今天這兩批人,先要給平江里知府、同知府上選,還要去鄉下幾個大戶里。佛祖保佑,讓我不要給官太太們瞧上吧。」一個女孩坐在車頭雙掌合十,臉上一片虔誠。

「帶弟姐,為什麼不要給官太太瞧上,進了官家後院不好嗎?」。另一個小丫頭小聲問道。

「官家後院說起來好听,官太太、小姐、姨女乃女乃們哪個是好招惹的,那樣的府里,我們的命都不算命,打死打殘不過一卷草席就打發了。我有個姑媽便在官家後院里做過漿洗婆子,不過把小姐一件衣服拉下了幾根絲線,竟然給活活打死了。對方是官,家里是民,雖是活契,不過多給了十兩銀子,家里人便歡歡喜喜的回去了。」帶弟唏噓的介紹道。

剛剛滿眼憧憬的女孩,頓時忐忑不安。

帶弟又道,「我是覺得鄉下富戶好,我家就在平州邊遠的村莊里,說不定還能賣回去,遇到好心的女乃女乃太太說不定逢年過節還能回去看看,那里規矩也不比官宦人家嚴,還有鄉下的富戶肯定比官老爺大方,打賞也多些,說不定還能好攢點嫁妝。」帶弟是這里面女孩里看上去最大的,她憂慮到結婚嫁妝也是情有可原。

眾人在忐忑不安中,怯怯下了車。

張牙婆同角門的看護寒暄了幾句遞了一塊碎銀,帶著她們進了內院。

尺素拉了拉她的袖子,「姐姐,官家真不能進嗎?我會被打死嗎?姐姐,我好怕。」

幾聲姐姐倒把她叫得心軟了,「人家想挑誰就挑誰,哪由得了我們。」她側臉看著尺素,見她臉色很白,卻不是生來的潔白,走路雖穩,但步子輕浮,一個身子三分健康倒有七分病態,她不由得皺了皺眉,若是自己挑丫頭,絕對不會選這樣的。腦子里念頭一閃,自己什麼時候挑過丫頭的?一排一排待買的女孩站在她面前,她俯視著她們,像挑貨品一樣,從頭到腳打量著那些和自己同齡的孩子。

突然胸口被撞似的像要裂開,回憶一片一片的刮進了腦海。

「你,你。」她轉了頭,「這個,那個,還有那邊那個出來。」

牙婆喊道,「給大小姐點到的快點出來。死丫頭,沒听見大小姐吩咐嗎?」。牙婆扭出了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女孩雖然瘦小,卻站得筆挺,眼楮很亮,女敕聲女敕氣道,「奴婢,奴婢見過小姐。」

「你的手怎麼了?」她睥睨地看著女孩問道。

女孩拆了包著手指的帕子,輕聲道,「做針線的時候,指頭扎腫了,怕小姐嫌棄,所以包了。」

她伸出了手,女孩屈膝將帕子遞了上來,上面繡著幾點斑駁的紅梅。

「針線還不錯,留下來吧。」

她這一句猶如天音。女孩如釋重負地跪在地上叩謝了小姐活命之恩。

她隨意問了幾句,最終只要了兩個女孩。

「從今往後,你還是叫伊荷吧,那你就叫——」

記憶突然卡殼了,那個瘦小女孩的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尺素拉了拉她的手,她才回過神。

「你想留在這個府里嗎?」。她看了看狹小的院落,輕聲問了尺素。

「姐姐在哪,我就在哪。」尺素吃定她一般,「我一個人很害怕,但覺得她們也很害怕姐姐,所以我想跟著姐姐。」

她們是誰?她側頭看了看其它人,每一個人都避過了自己的眼光。難道她真的很可怕?「那好。你听我的,我們盡量在一起。」

尺素使勁地點點頭。

她一手捂了尺素的口,一手出以不意地反掐彎了尺素一節右手小指。

尺素想叫卻沒叫出來,淚水突然就飛了出來。

「想要跟著我,就不許哭出來。」

尺素點點頭,她才放下了手,「把你的帕子拿出來把手指包了。等我我使眼色,示意可以說話,若有太太或是小姐問你,你便說是做繡活頂傷了手指,然後順著太太、小姐的意答話,自然可以跟我一起。」

尺素含著淚,又點了頭。

她看著前方的帶弟,冷冷道,「沒有看見我的眼色,沒有人讓你抬頭,千萬低頭別動。也別讓人看見你的手。」

尺素狠狠點了點頭。她二人落在最後才漸漸趕了上去。

眾人戰戰兢兢地站成了兩排,各個皆做低眉順目的模樣。她側頭看了看帶弟,見她頭低得很低,一副不堪造就、逆來順受的模樣,于是也把頭埋得很低,尺素見她沒動作,也趕緊學做一樣。

「恭喜太太,賀喜太太了」張牙婆一張臉,竟然一下生出十來種討好的表情,遠遠地就朝來人一福。

那太太微微點頭算是給了張牙婆面子。

「太太這是要給大小姐挑陪嫁吧。」張牙婆諂媚道,「這是新收來的女孩子,個頂個的水靈,既听話又乖巧。」說罷狠狠掐了她近處的一個丫頭,「便是受點委屈也不會吭氣的」那丫頭果然任由她掐著,動也沒動,頭仍低著。

那賀太太低咳了一聲,有丫鬟奉上了茶,「若是陪嫁,怎麼可能臨時來挑。不過大姐兒此次嫁去上京帶走的人是要多些,不過給三姐四姐選兩個順手的。」

張牙婆哪能听不出賀太太的話外之音,「知府千金出閣,又是嫁去上京,到時候清平江上十里紅妝,由得我們這些沒開過眼的平頭百姓長眼了。」

太太得了恭維十分受用,說話也客氣了,「我先看看人,若是沒有去年的好,可不饒你。如今葉哥也大了,家里正是缺人的時候,大姐兒這麼一走,家都給她掏空了。

賀太太這句話剛出口,帶弟的臉突然泛出了表情,她側頭瞧見了,心里冷笑一遭,原來是沖著這個。

張牙婆哪能不明白賀太太的意思,趕緊過來拉了她,「這次倒是有個最好的,我一頭就送到太太府上來了。這丫頭是京里來的,我原想著大小姐嫁去上京,帶上她路上解個悶也是好的。」張牙婆一把扳直了她的頭,「本來這好事還輪不上我,我一個清江的好妹妹特意上京選得官家教的丫頭,想帶回清江的,哪知路上得了病,久治不愈,花光了盤纏,這才賤賣的。」

太太初听上京還對她頗有意思,但聞清江,才仔細打量了她,若是千里迢迢從上京選到清江去,可不是為了做什麼丫頭奴婢的。但見那女孩一張臉,頓時不滿意地哼了句,「我府上是買丫頭,這還沒長開,若是眉眼長開還了得。」言下之意,她家不想買妾。

張牙婆推銷不成,立刻放下了她,又扯了兩三個女孩。帶弟的臉微微有些焦急,但賀太太就是不看她。

賀府一共選走了八個丫頭,最貴的死契不過七兩銀子,因那女孩父親是廚子,會做幾道小菜,賀太太才格外開恩,多給了幾兩。

剩余的人又被拉上了板車,轉了大半個城,另進了一家,同樣是角門。張牙婆這次倒沒賄賂人,一個開門的婆子領著眾人進去了。

她細看了帶弟,見她額上有汗,心里又冷笑一遍,剛在車上不是還說要去鄉下富戶那,怎麼沒被選上這麼著急?

這次倒沒叫她們等,這家府上沒有那樣的小外院,直接進了內院。遠遠就見一個婦人並著一個少女坐在園子里悠然的喝著茶。

張牙婆這次倒端莊起來,規規矩矩的曲了膝,「太太、小姐萬福」

這位太太也點點頭算是受了禮。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姐已經迫不及待地打量起她們來。

帶弟這次不卑不亢微微抬了半臉。她趕緊也向尺素使了使眼色,尺素立刻也微抬了頭。

「張媽媽這是剛從賀府出來吧?」那位太太不緊不慢地道了一句,眼神卻還是在女孩子身上徘徊。

張牙婆老臉皮厚,頓時解釋道,「我從北外城來,賀府正好順路。」

太太抿了口茶,久久無聲,那小姐卻急了,焦急地看著母親。太太才道,「賀府要嫁他們家大小姐缺人是自然,我又沒有怪罪媽**意思。整個平江城誰不知道你張牙婆是最老實本分的婆子,到了你手上的孩子,都是有福氣的」

「太太倒把我一張老臉說紅咯,到了太太手上才是有福氣的呢」張牙婆見太太面色雖不好看,但真的沒有怪罪的意思,放下心來,慣常的介紹起幾個女孩子來,這次卻沒有介紹她。

太太倒是先問了帶弟,家中人口等等,見她口齒伶俐,還算滿意。便不再說話,示意那位小姐發問。

那小姐得了令,立刻問道,「識字的站出來」卻沒有一個人真的站出。

小姐一看竟沒人響應,臉上訕訕的,但見尺素抬了眼,又看了看她包著的手,才向吃素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尺素按著早先交待的答道,「做針線的時候,頂傷了」

那小姐伸出了手道,「給我看看」

尺素以為是要看手,趕緊摘了帕子,舉起一雙縴手。

「我是說帕子。」

尺素鬧了個紅臉,趕緊按著黃婆子教的禮儀,恭恭敬敬地遞上了。

「這活倒是不錯,就是顏色……」但見尺素紅著臉,也沒有多說,只是將帕子還給了她,又問道,「還有人會做針線嗎?站出來」

帶弟並另一個女孩子站了出來。太太又看了帶弟一眼,看上去對帶弟還比較滿意。

那小姐看了看母親,又問尺素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奴婢名叫尺素。」

那小姐點頭道,「江上春歸燕,雲中尺素書你這個名字是誰取的?」

「是奴婢的爹爹。」尺素答的小心見這小姐和剛認的姐姐一樣會念詩,不禁心生崇拜。

「你爹想必是識字的了剛我讓識字的站出來,你怎麼不吭氣」

「沒有,沒有」尺素趕緊搖頭,「我很小的時候爹爹就出門應試了,沒得過他的教養。不過你念的那句詩,姐姐倒是也念過」

「哦?」那小姐皺了皺眉,「你還有個姐姐?」

「恩」尺素聲音跟蚊子般,用手指向了她,「就是這個姐姐念過的」

那小姐端了身子走到了她的跟前,「你會念詩?」

她不卑不亢地答道,「只會那兩句,我爹也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離了家,所以我娘老念那兩句。」

「還念了什麼?」那小姐仿佛很感興趣。

「還有句便是忽見陌上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學著閨中怨婦念道,那太太突然憶起過去的苦日子,不禁細細打量了她。

「那你是識字的了?」那小姐還不甘心,「剛剛怎麼不站出來?」

她想了想道,「略識幾個字,不過‘天地人,江海川’多幾筆我娘也不會了,也沒教過。若是小姐讓我讀詩什麼的,卻不會。」

那小姐見她誠實,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她在心中想了幾遍,是拾姐、寇華還是什麼?潛意識里第一個蹦出詞竟是拾姐,她拆了部首道,「合兒。」

那小姐听著名字還不如尺素的有新意,不禁有些失望。

張牙婆一見有戲,趕緊將剛剛對賀夫人的說辭又介紹了一遍。

這家的夫人哪能沒听出賀夫人的意思,自己也覺得這是個隱憂。

「娘,這兩個丫頭我要了。」

「渾說」一直沒發言的太太出口就駁斥了女兒,「有人在,茹姐且矜持些吧」

張牙婆又恢復了那諂媚的臉道,「二小姐養在太太身邊有些嬌憨,卻是真性情的。」

太太听了卻不像賀夫人那樣受用。一板一眼的問了張牙婆幾個丫頭的價錢,卻听那個合兒竟然是最貴的,要價十兩。

張牙婆哪里不知道時同知的太太在這方面的小氣,于是又道,「這是上京官家教過的,還識字,又不是生手,都不需您教,今天就能伺候太太小姐。」

太太見茹姐真心想要這丫頭,心疼女兒,又壓了二兩銀子,才將她買了下來。

時太太最終只要了三個人,帶弟、尺素還有合兒。

張牙婆帶著她們當著時太太的面新簽賣身契。

原先賣身契上的那一頁附在左側,合兒微微側眼,只看到了‘魏伊荷’三個字。一時猶如五雷轟頂。

魏伊荷?伊荷?這是伊荷的賣身契,那麼她的呢?她是誰?

她渾渾噩噩地由著張婆子按著她的指頭按了印。沒有人覺察到兩張賣身契上手印的差別,張牙婆將原先的賣身契當著太太面撕了。

從此她與伊荷最後的聯系也斷了。

她是誰?

伊荷好像是她的丫鬟,卻又去了哪里?

為什麼想起那個瘦小的想不起來名字的丫鬟心里就一陣絞痛,兩眼也泛酸。

她模了模疼痛的後腦,最終深吸了一口氣,由尺素拉著進入了內府。

心中卻隱隱有一道一道的聲音來回穿梭︰

爹爹,您看到了嗎?你如珠如寶養大的女兒,如今只值八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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