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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哭樹莊的早上

哭樹莊之所以叫哭樹莊,當然是哭樹多的緣故。

哭樹莊座落古屯河東,依古屯河南北走向,逶邐三四里,在當地十里八里的也是個大莊子了。

莊北頭的周寡婦,天剛蒙蒙亮就起來了,邊扣著斜襟褂子上的扣子,便用腳踢踢小西屋的門,其實說是門,也就是用大材(蘆葦)夾雜著蒲草打的一種叫「吊搭子」的掛在門上擋風的物件。

「小鴨子,星期天你也早點起來拾糞去!你看人家東頭小厚皮,幾早糞堆就堆起來了,你特媽一天三頓又不比人家少吃一頓!」

「噢,天那里亮了就喊人家起來。」鴨子睡得霉霉懂懂的,「小厚皮那不是發天沒亮去隊里大糞塘扒的……」

「還要挺尸,昨晚是不又死街上看電影去了?等我挖地回來你要不跟我拾一糞箕糞來家你不倒運的!那個叫你不去扒的。」

「上回去扒了給牛頭死二黃逮到沒收了糞箕子,不是你去才要回來嗎?還叫我去!」

「不要沒老沒少的,要叫他黃二大爺。那回他說喝多了,沒認出你來,我下湖了,你快起來,別挺尸了!」

「我腿上的瘡還疼呢。」

「上集用老侉子的兩張膏藥巴的不是消了嗎?你挺吧,等我來家再帶你社場上看看今天老侉子來不來。」

周寡婦從門掩後拖出把鐵銑,扛著就下湖了。

小鴨子是周寡婦家抱來的兒子。

她和周大嘴結婚後,連著懷了幾胎都在兩個多月時掉了。後來她再沒機會懷上了,男人在某一天放著私塾里的先生不做,丟下她跟南下的解放軍走了。

全國解放後收到了他的一封信,說等形勢穩定了就能來家看她了,還說他在團部做文職。自此後,周大嘴就沒了音訊。

幾年後,莊上參加了抗美援朝的二黃回來了,說她男人在朝鮮犧牲了。

周寡婦不信,因為別的人家發了烈屬證明,他們家沒有。

她堅信自己的男人還活著,還在部隊。

二黃是因為個人目的,在瞎嚼蛆!

于是,周寡婦為了更堅定自己的信念,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抱了個兒子做「壓子」,希望男人周大嘴回來後自己再懷上孩子時,有了這個「壓子」,就會順利地生下,平安地存活……

誰知,就在鴨子剛學會走路時,縣里和公社里來了人,真的給她家送來了烈軍屬證明。

于是,她張巧香,就一下子成了周寡婦。

鴨子也就成了今天和她相依為命唯一的兒子了。

初春的早上,湖里(田野)有一層薄薄的霧在漂著。

地頭溝邊的那幾棵老柳樹的枝條發青了,上邊密密麻麻地鼓著青春痘一樣的小疙瘩。大約有三四分地的小園田里,有一半的地方蓋著厚厚的稻草,那下邊一大半是寒里栽的過寒菜,還有一小片大蒜苗,剩下的就是一點菠菜和元荽。

周寡婦放下肩上的鐵銑,她今早下湖來是要把這空地上的幾堆豬臊泥,潑撒開來,準備氣溫再高高,好再種點青頭。鄉下人什麼都指望上街買,那來那麼多錢呀。

剛撒了兩鐵銑,老柳樹邊上的那個棒秸叢里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

「臭——吼!臭——吼!」周寡婦以為是那家的豬爪扣開來了(這里人家養豬都是拴著前邊的一只腳的),跑在棒楷叢里睡覺了,怕它糟蹋了自家的青頭,就一邊嘴里就發出「臭吼臭吼」攆豬聲,一邊拿著鐵銑走過去朝棒楷叢上拍過去。「這那家的豬快你媽死去家去,別等會上m家的菜地……」

這邊還沒罵住嘴,那棒秸叢里卻搖搖晃晃站起一個人來。

「張……張巧……巧香……」

周寡婦嚇得趕緊撂下鐵銑,「媽呀!死二黃呀,你特媽人不人鬼不鬼的死這挺一夜呀?又貓尿灌多了吧?」

二黃身上破舊的發白了的舊軍裝上粘滿了棒秸的碎葉。听到周寡婦說他「貓尿灌多了」才想起又蹲子去棒叢里模索出一只掉了漆的軍用水壺來。

「人生有……有酒須盡歡嘛……」二黃歪歪扭扭地把空水壺斜挎到肩膀上,張開臂作勢要來抱周寡婦。

周寡婦趕緊拾起杴銑,抵在他的腰上︰「你這死不要臉的,別大天白日的和老娘亂來!」

二黃頂著銑頭繼續朝這頭傾著身子,雙臂一張一合的道︰「巧……香,二十年前我倆說好……好的叫m爺(父親)去你家提……提親的,你怎的就讓……讓媒人一下子說給了周大嘴?是他b養的嘴……嘴比我大嗎,還是就看上他是會幾……幾……幾句之乎者也的教書先生?」

「老砍頭的你站好了,再不站好我要松手了!這屁你放多少遍了……」周寡婦的鐵銑頂的有些吃力,有心松了走人,又怕他來個狗啃屎跌出一頭來。畢竟四五十歲的人了,畢竟兩人心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二黃姓黃,排行老二。本來應該叫黃二,因小時常伙同一班小混混東莊偷只雞西莊逮條狗地弄「夜飯吃」,久了便被村鄰看作了「二黃鬼子」,喚作二黃。

這二黃先是和幾個混混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他在這幾個混混中是個頭,進了隊伍就立馬成了班長,混了幾年,在一次戰斗中被解放軍俘虜了,和他的一幫兄弟就又成了**的隊伍,全國解放時他已是排長了。正想衣錦還鄉時卻又接到命令,「雄糾糾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去了。這一去,改變了他的一生,注定了他只能象一條夾著尾巴的狗一樣回到一別二十年的哭樹莊……

「巧香……巧……」

「你趕快站好了,我撂了……」周寡婦有些撐不住了,便撂下了鐵銑。這頭的二黃一下子撲向前去,她沒有忍心跑走,反而接住了他,讓他沖的倒退了兩步,被腳下的豬臊泥堆子絆得雙跌到地上。

二黃就勢抱住周寡婦,滿是酒氣的嘴就往她的嘴上拱。周寡婦在下面邊掙扎︰「你媽老b,嘴跟茅廁缸似的……」

周寡婦終于奮力把二黃從身上掀了下去,拖起鐵銑一溜煙往莊上跑去了。

二黃躺那發會呆,打了個哈欠從地上爬起來朝地上的豬臊呢「呸」了一口。搖了搖水壺,發現里面還有酒,就走開壺蓋又喝了一口,從口袋里模了粒炒熟了的豆粒子放到嘴里「格 」一聲嚼碎,搖搖晃晃地朝莊前社場上的牛屋走去。

跨過「鴨綠江」上了朝鮮戰場,和美國鬼子一場硬仗下來,二黃排里的弟兄傷亡慘重,整合了人員裝備後,他升成了連長。巧的是這時周大嘴不知從那被整合了來,成了他的連隊指導員。

在家時二黃本就看不慣周大嘴說話文縐縐的,加之自己就要得手的心上人巧香成了他的老婆,當時就有心等在部隊上混出個一官半職的好回去報這個疤的。誰知自己還沒撈回去,這周大嘴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周大嘴自然感覺到二黃的敵意,但他也早已不再是那個文弱的教書先生了。從進了隊伍,一路走來大大小小也經歷過七八次戰斗,本來上朝鮮時他是團部的宣傳干事,這次臨時下火線冤冤湊巧就編到二黃的連里,還和他成了拾擋,真是說不出的憋屈。

周大嘴家托媒人去柳樹莊張巧香家提親時,他也曾听到有人在他跟前有意無意地說巧香和本莊的二黃正熱乎著呢。但他不信,認為這完全是二黃剃頭挑子一頭熱,成心放出的謠言,想叫提親的媒人不敢上巧香家的門。巧香那麼聰明、水靈的一個女孩子怎麼可能喜歡上二黃這樣一個偷雞模狗的貨色呢?

果然,媒人寒里天上門一提,這事就成了。過年開春,大閨女巧香就成了周先娘子。

這中間二黃當然也沒就這樣好好就算了,找周大嘴當面捋起袖子,用鉛筆刀子劃了條直淌血的口子,逼周大嘴回了張巧香的婚事。無奈周大嘴引經據典說了一套二黃有一大半听不懂的道理,意思就是自己鐵了心要娶張巧香為妻。二黃真是殺他的心都有了,恨恨地罵道︰「你特媽的周大嘴不就是個教書先生,肚子里多幾瓶黑墨水嗎?你在這十里八莊的那個小大姐不好找呀怎就偏要找張巧香的呢!我二黃知道自己名聲不好,又沒什麼本事,好不容易才旋個小大姐,人家剛給我個好臉色,剛答應說以後有時間跟我去看電影……你怎麼就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了呢?我二黃這一輩子和你周大嘴不共戴天……」

二黃又去半道上攔住上街趕集的巧香,惹來後邊趕來的巧香媽一頓臭卷(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想娶m巧香做老婆,你配嗎?這方圓十里那個不知道你整天邪頭刮腦的不干正事?上天m莊上沒了一條大黑狗少了幾只大公雞,我正想找你問問看你知不知道是那個小b養的逮去打平伙吃了呢……」

二黃屁也沒敢放,灰頭土臉地下了路,往野天湖里去了。

那天在野天湖,二黃趴在坷垃地里直哭得天昏地暗。過了不久,二黃就和他那幫弟兄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也許根本就是自願入伍的。反正他這一去,是拚上命也要混出個人模狗樣的。

但在這朝鮮,這志願軍畢竟是**的軍隊,比不得在國民黨部隊里,二黃輕易也不敢亂來。周大嘴呢,畢竟又有些水平,又在團部干了段時間,自是氣量不一般。何況此時,面對共同的又是如此強大的敵人,兩人心里雖有些隔絆,但還是相安無事,一致對外。

一個月後,在一次兩天一夜和敵人打得難分難解來回爭奪了三次陣地後,陣地前鬼子的尸體躺了一大片,幾乎被炮火炸平了的戰壕里、陣地上的志願軍也倒下了一片。二黃連隊的戰友大部分犧牲了,這其中包括了周大嘴。二黃和剩下的十來個活著的就全成了俘虜……

後來二黃是回哭樹莊了,但卻是灰溜溜的,不是轉業也不叫退伍,就這麼沒名沒份沒待遇地落條命回來了,衣錦返鄉的美夢徹底破碎。

他是家里的獨子,他到家時父母已雙雙過世。生產隊安排里安排他當了牛頭,就住在牛屋里頭。倒也冬暖夏涼,厚厚的土牆,頂上繕的是麥草,太陽曬不透;冬天牛屋可以烤火,弄一抱豆楷在垃泥做的大火盆里,點著了放上厚厚的一層曬干的牛糞,就有一幫老年人圍成一圈解開棉襖,讓暖洋洋的感覺直接到了懷里。

寒里農閑時,這里是莊上最熱鬧的地方了。那一幫上了歲數的男人女人晚上都愛往這里跑,這里又暖和又能听人抬扛或是听爛紅眼書記他老爹馬巴鍋講古經唱書。

傍晚一上龍眼烏,就听得有人在莊里一路互相打著招呼︰「走,上牛屋去!」

平常總有一些人貪這里熱鬧的晚上也就不走睡在牛屋的牛草里,從天黑到天亮,有牛尿尿了,一听到「嘩嘩」聲,不用二黃動手就立馬有人把有著長柄的接尿的木桶伸到牛下接著。有牛拉屎也一樣,自是有人代勞。

二黃在牛屋的前檐搭個小棚子,里面支了口「三張」鍋,平里早晚燒點山芋稀飯。下酒的豆粒子,是牛槽里喂牛的豆草里掉下來的,拾出來放鍋里炒炒就中了。

就這樣過著吧,總比周大嘴把命撂朝鮮了強吧?盡管周大嘴成了烈士。

他老是想起周大嘴,倆人的恩仇是沒了,心里倒常常泛起一種對周大嘴的愧疚的想法……那件只有天知地知的事他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做得有點過份了呀?死者為大,那時的周大嘴畢竟已經是死了。

「好在周大嘴那時已海得了,什麼也不知道了,自己又報了心里幾十年的疤,這與他與我都是好事……」每當此時,二黃就會用這話來安慰自己。

昨天忽然來了個當年一起在朝鮮被俘的戰友,說是上邊有個戰友給他們這些人傳話來了,說是他們的事快有個好的結果了,上邊可能要把他們這班從朝鮮回來的人當成從部隊復員的對待了,每月要有錢拿了,看病也不要錢了……主要是,終于要讓人當人看了!

二黃叫人順路在街上割了半斤肉來,又去隊里的大菜園子里拔了幾顆過寒菜來炒了一大碗,又炒了大半碗黑豆粒子,中午和戰友在牛屋盡興地用碗干了一大碗,感嘆這大半輩子就象做夢。

晚上,二黃頭腦暈暈乎乎的,一點也听不進去馬巴鍋理手劃瘋地在講什麼古經。他頭腦里象放電影似的不時顯現自己當年由班長繼爾排長繼爾連座的軍旅生涯……

不知什麼時候,二黃提起了還有小半下酒的鋁水壺,出了牛屋一路瞎晃就晃到了周寡婦家的小園地頭。不知什麼時候,就倒頭在棒秸叢里睡著了。

當然,他的牛頭工作是有人替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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