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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風乍起 最偉大的獵手(轉載)

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的導師,一位德高望重的暗夜精靈,他曾經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橡樹之路無比艱辛,但真正的德魯依會樂在其中。」

帶著他的教誨,我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游歷。在這個曾被殘酷撕裂的世界上,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我參與過戰爭,也談過戀愛;我攀登過最高的山峰,也遨游過深不可測的外海。在這條路上,一個德魯依得到的回報遠比他付出的要多。那又有什麼用呢。假如我不把故事記錄下來,那麼這些寶貴的記憶終將和我老朽的身軀一同回歸大地。

我還沒有習慣拿起這用陸行鳥的羽毛制作的筆。許多德魯依一生都不會去寫些什麼,因為德魯依教義從來沒有謄寫的必要。但每當我拿起筆來,這些詩行總是從我的腦海中跳出來︰

虎!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燒著煌煌的火光,

是怎樣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這樣的威武堂堂?

……

這段詩很可能來自某個酒館里行腳詩人的彈唱,多麼傳神的句子。因為我親眼目睹過詩中描寫的景象,才會印象如此深刻。在所有我知道的故事當中,那些由野獸講述的故事總是最為引人入勝,能夠听懂野獸的語言對于德魯依來說,也是一項奇妙的回報。我曾在荊棘谷海角遇到過一只老虎,它用它那獨特的語言向我敘述過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涼爽的夜晚,我告別了同伴,準備從格羅姆高營地沿著大路走去藏寶海灣,趕下一班船回卡里姆多。當我在薄霧山谷附近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有一個低沉而略有些沙啞的聲音敲打著我的意識。

——自然之子,請您小心。這片森林一入夜就很危險,獵頭族可不會在乎您的身份,他們只會把您高貴的角做成盾牌上的裝飾。

我轉過頭,看見一只斑斕猛虎以一個極優雅的姿勢伏臥在一面山石下,樹影在它身上搖晃,把它的皮毛映成了暗金色,上面黑色的斑紋顯得無比生動。那時我很吃驚。在野外我還是頭一次听到野獸向我主動搭話。它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又繼續在我意識中說下去。

——您身上籠罩著獸群領袖的光環,這使我情不自禁地把您當成我野性的兄弟。請不要詫異,天馬上要下雨了,您不妨也到這面石頭下來,免得被淋濕。

我抬頭看看天氣,叢林上空尚有月光從疏朗的樹葉間灑落。沿海地區的天氣很難預料,但野獸們擁有最敏銳的直覺。它換了個姿勢,給我挪出一個位置,我欠身行禮,接受了它的邀請。一陣突如其來的風之後,雨點爭先恐後地砸落下來,打起一片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好一會兒我們只是默默地嗅著這氣味,直到我謹慎地向它道謝。

——完全不用這樣客氣。等雨停下來,就是狩獵的最佳時機。

我著意看了看它的身體,有些部位還留有一些奇特的傷痕。「你……」我斟酌著措辭,「是被飼養過的嗎?」

它仿佛並不介意我提這個問題。

——是的。我曾是一個獵人的同伴,也就是你說的,被飼養過。

我以前也曾經和獵人的寵物們交談過幾次。它們會談起的話題多半是對待遇的抱怨,還有面對陌生地域的恐懼感,像這只老虎這樣平靜愉快的非常少見。「那麼……你現在離開那人了?」

老虎打了個大哈欠,把頭枕在前爪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石沿外暢快的雨。

——嗯。好像有一段時間了。大概是上一次森林里充滿果實腐爛氣味的那個季節……

「那人怎樣?」我月兌口而出,才覺得這個問題有些不合時宜。

它嘴角微向後拉,仿佛忍俊不禁。

——蹩腳透頂。是個巨魔。女的。身上總有股血腥味,臭臭的很好聞。在我所見過的所有巨魔當中,她是最笨的一個。

「我听說巨魔們很擅長捕獵,他們的體型非常適合長距離奔跑追逐,而且他們的弓箭仿佛自己身體的延伸一般精密有效。」

——哈。哈。也許吧。但她的確很笨。

「她給你起過名字嗎?」

它歪歪頭,好像追尋記憶線索般沉默一刻。

——多半起過。不記得了。名字那東西又不能吃,轉眼就忘。

「你也應該有自己的名字吧,就像這片森林中的虎王一樣……」

——您說邦吉嗎?就是那個長了條白尾巴的?

我忍不住笑了。「它渾身都是白色吧。所有的獵人都在為它瘋狂,這次我來到這里,起碼遇到過五個想要捉它的獵人。」

——當然。當然……它的確是所有老虎當中最強的一個,但是相信我,它不是個真正的獵手。

「怎麼?」我忍不住這樣問道,「我听說它凶猛如同生有斑紋的利刃,任何野獸都會被它打敗。」

——沒錯。邦吉是最強的……它無法不強。看來您還不知道長著一身白毛對一只老虎來說意味著什麼。巨魔曾經帶我去過一個該死的地方,那里到處都是雪,沒有雪的地方就布滿了冰。那地方叫什麼來著……反正那里的老虎們倒全是白色的。但是這里沒有雪。老虎們生成白色,就無法在叢林里隱藏自己。如果沒有小心翼翼的隱蔽,屏息凝神的等待,繃緊全身肌肉蓄勢待發的最初一擊,那叫什麼狩獵……可憐的邦吉,它那身毛太醒目了,無論它待在哪里,都好像被月亮照著的水窪那樣閃閃放光。因為這罕見的白化,它永遠都只能活在果無所憑依的危險之中,活在無休止的戰斗里,活在無時無刻不在暗處窺伺著它的對手面前。只有這樣的虎才能稱王。而我,我樂于做一名獵手,享受戲弄獵物的樂趣,也享受從強敵手中九死一生勉強逃月兌的僥幸……

大顆的雨點敲打著石頂,我和它都豎起耳朵听著風中傳來的奇特聲響。藏寶海灣的鐘聲,少女之愛號的螺號聲,小猩猩尖銳的嘶喊聲,青蛙的叫聲,更遠處,仿佛還有廝殺聲。等我意識到時,老虎把精致的頭顱放在我腿上,舒適地嘆息一聲。

「能多說說那個女巨魔的事嗎?」我用手指笨拙地為它搔著耳邊的長毛,「當然,如果你覺得不自在,也可以不說。」

——啊,我正想找個人說說。這雨不停下來的話我都快睡著了。再不跟人說說她的話,我恐怕很快就要把她忘掉了。……哦,那也說不定。因為她總是給我吃一種烤小鳥,那個挺不錯的,我不會忘記那個。不過我還是要說……如果能再大點就好了……好吧,好吧,我來說說她。我剛才跟您說過她是個笨蛋嗎?

它向我講述了那個女巨魔踫上它的時候,費盡力氣才把它引誘到陷阱旁的情景,敘述之詳盡讓我吃驚。我一直認為野獸的記憶與人不同,它們更容易記住聲音和氣味,對事件的整體性往往無從把握。但是這只老虎的記憶很有條理,我想它是和人一起生活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隨後它說起最初的幾次狩獵,女巨魔是如何笨手笨腳,居然讓原本可以手到擒來的獵物逃月兌,它將這視為它生命中的奇恥大辱。

——她絲毫不知道自己身邊帶著一位叢林之中最偉大的獵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捕到矯健的迅猛龍,狡猾的大猩猩,甚至那些帶著鐵鴨子的綠皮矮鬼……我真不知道在沒有我之前她是怎麼活下來的。相信我,我盡力教了她很多。她後來總算也學會躲在陷阱後面偷偷瞄準獵物了,老天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

「你不會討厭她嗎?」我知道很多野獸都認為充當獵人的寵物很不光彩,因為獵人們總是指使它們去做些愚蠢的事情。

——有時候我恨不得咬斷她的弓。她太遲鈍,太冒失。在我看來,當她還是個小崽子的時候就應該被扔到懸崖下去才對……可是該死的,我怎麼能離開她,她沒有我可不行。那次……有一只很大的熊。太大了,我後來都沒有再見過那麼大的熊。如果我不沖上前去保護她,她會被撕碎的。反正類似的還有很多次。在我見過的所有巨魔當中,她是最擅長憑空惹來一身麻煩的一個。

它忽然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喉嚨里咕嚕了兩聲。

——這雨下得也太久了……會讓我想起一些很不痛快的事情……

雨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夜漸漸深了,我盤算著今晚還能不能趕到棘齒城。我並不介意冒雨趕路,但還是很想听完老虎的故事。于是我伸手撫模著它的脊梁,想讓它稍微放松一些。很快它便溫順地把頭放回到我的膝蓋上了。

——謝謝您,高尚的自然之子,很久沒有人撫模過我了。最後一次……也是在下雨……又餓,又冷……她抱著我的脖子取暖。我們都濕乎乎的。她的頭發上有一種木頭腐爛的甜味。哦,非常冷。很大的風雨。對了,我們是被圍困了。困住好幾天……就在這附近……被一群奇怪的人圍困……粉皮膚,紫皮膚的人……請原諒我,自然之子,你們的世界我始終都無法理解。如果是我們侵犯了別人的領地,我們可以公平決斗。如果我們冒犯了什麼神明,我們也可以在土地里埋上新鮮的獵物作為道歉。但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呢?為什麼那些人拿著光閃閃的武器卻不去廣闊的原野上狩獵,只一門心思地想殺一個傻乎乎的巨魔姑娘呢?

我默默地撫模著它。向它解釋陣營之間的敵對關系顯然是不智的。

——我的後腿斷了。左腿。已經好了。不過一下雨就疼。現在就疼。就是那時候斷的。我們沒有食物了。沒有那種烤小鳥了。她好像也受了傷,我看見有個人拿火槍打她。還有人用長矛戳她。我們逃走。黑夜。恐懼。雨下個不停。請原諒我……

它站起來,在山石下窄小的空間里狂躁地踱步,我不得不念了一個安撫野獸的咒語使它平靜下來。它躲開我想要撫模它的手,用後爪死命地抓撓著脖子。但它沒有回避我的注視,用一雙深棕色的眸子望住我,仿佛在竭力控制著讓自己不要發抖。

——自然之子,請讓我說完。我們躲在一個石頭窩里。她用手斧把左胳膊給砍了。該死的,她的血很好聞。我差點就想吼叫出聲了。但是我不能那樣做。獵手絕不能暴露自己,尤其是處于下風的時候。‘吃吧,’她說。她把砍下來的胳膊給我吃。巨魔都是瘋子。啊。她把胳膊給我吃。‘睡一覺就能長出一條新的。比原來的更強壯。’她說。我知道,巨魔們不害怕任何傷害……砍掉胳膊,長出新的。就像樹。就像蘑菇。那是真的。我就吃了。說實在的……還挺多肉的……

它的眼神被悲傷所扭曲,意識中的疼痛真切地向我傳達過來。

——她很快就睡著了。不多久傷口也不流血了。血被雨沖走了。被土地吸走了。我很想胳膊是怎麼長出來的……我就沒睡。守著她。沒有什麼長出來……雨下到天亮還不停。她沒醒。我就咬她。拱她。她還是不醒。她的臉像邦吉那樣白。雨一直下個不停……

的確。這場雨下得太久了。我活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忽然覺得渾身乏力。這故事太傷感,不適合在下雨天講。「你就這樣離開了她。」我低聲說著,希望它能夠就此打住,別再講下去了。

——我把吃剩的部分埋起來了。我沒辦法確定……您知道嗎,獵頭族會用很無恥的方式侮辱敵人的尸體。他們把人頭穿在長矛上。後來那些人走了。圍獵是無趣的……哦,自由。悲傷。沒有她我不知道往哪兒走。很久了。我總是跟著她走,就好像雲總是跟著風走。但是沒有風,雲反而會不自由……

我體味著它無聲的嗚咽,卻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它的話。「你還記得她的名字嗎?我很想為這位勇敢的姑娘祈禱。」

——尊敬的賢者……謝謝你的好意。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沒有必要知道她的名字。她對我來說不需要名字。她就是她。是啊。是啊。她就是那樣的。她太愚蠢遲鈍。她平凡得好像一顆石子。她比一只剛出生的虎崽還要弱小。但她是最偉大的獵手。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巨魔,她捕捉了我驕傲的心。如果她需要祈禱,我的祈禱就足夠了。

「你的祈禱?」我看著它的眼楮,吃驚地反問。

——我們有著同樣的神。從遠古以來。我和她。

它望著外面將夜空與大地交織成一處的雨幕,緩緩站起身,用一種無法形容的威嚴抖抖身體。它所有的毛發都直豎起來,身形看上去擴大了一圈,暗金色,閃著光,此時我無法不感嘆造物竟將它創造得如此美麗。它面向北方抬起頭,集聚著力量,發出一聲仿佛經過深邃的洞穴反復回蕩過的長嘯。凶猛而又低回。熱切而又孤獨。不斷听聞遠處有虎在呼嘯應和,連同鳴雷轟響,如神的車輪碾過天空。它轉頭看了看我,舉步走進雨中,如一團跳躍的野火般走向濃黑的夜之深處。

……

我們永為猛虎之神的子嗣,

享有神賜的豐沃獵場。

我們永守神聖的盟約,

保衛神明的棲息之地。

我們永屬榮耀的荊棘谷,

屬于輝煌的巨魔帝國。

……

直到今日,每每遇到下雨天,我的耳邊都會響起那只老虎莊嚴的吟誦聲。奇怪的是,隨著時光漸漸流逝,我越來越不能確定這故事是否真的存在過。也許是我在那里感染熱疫時昏迷中的臆想?或是從靈魂之穴的巫醫那里听來的古怪傳說?但我願意相信那個巨魔姑娘是真實的。她手握長弓站在廢墟之上,俯瞰著那片神祗黯淡的帝國,身邊跟隨著一只威風凜凜的猛虎。這孤高美麗的野獸,只有最偉大的獵手才能令它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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