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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 柔情

「謝公義。」

見他快要走出園,王神愛終究輕輕的喊了聲,但謝靈運似乎沒有听見,腳步未停。

她的美臉上閃過苦惱之色,雖然不以太妃自居,可她從小也是大族之女、公主女兒,自有一股高貴尊嚴,壓抑著心的哀求,不知何時起,她不想再在他面前顯露自己的柔弱。

「……」她追出了亭,卻沒有再喊一聲,忽然氣苦的跺了跺腳,轉身過去奔向池塘……

奔到池塘邊又停住,到底是不想死的,心扉隱約還有一絲希冀。她望著這池塘荷蓮柳絮飄的美景,卻全然入不了眼,心頭翻滾的皆是之前在街上,謝公義和眾女親昵歡笑的一幕幕,越想越是生氣,越想越是悲切

她這個神愛客不愛的已嫁女,又算得上是誰呢?

想了不知多久,已是清淚流落雪腮,王神愛看看旁邊,突然彎身拾起地上一塊圓石,發怒的投向塘,噗通的一聲巨響,塘水飛濺,頓時嚇得塘邊柳樹的幾只禽鳥驚叫的飛走,她看了,不由哽咽更重︰「走,都走吧……」

這時候,後面驟然生起一聲似笑似嘆的呵呵,分明是他的聲音,她立時心如鹿撞,又是大驚,又抑不住的歡喜

果然,一陣腳步聲傳來,他笑說道︰「別砸它們,它們是無辜的,要砸就砸我。」

王神愛連忙斂了斂雙眸的淚水,又擦掉臉上的淚,故作平靜的轉過身,「為什麼又要回來?」

「我一直沒走。」謝靈運一笑,指了指後面幾近于園口的一塊假山大石,笑道︰「只是藏在暗處偷偷看著,沒想到你力氣挺大,入木三分可否?」

王神愛唰的面紅耳赤,微微圓瞪杏目,剛才自己的言行舉止,著急、生氣、哀怨,都被他看到了

她想以堅強示人,到頭來又被他看破,這種感覺比起讓海棠幻化成她的樣貌去與他……之事,更加羞人……

看著她欲言又止的嬌憨樣,謝靈運不禁滿心憐意,就問道︰「太現在情況如何了?」

「你」王神愛聞言雙眸又是一紅,淚珠就霎霎的落下,淒聲道︰「有勞你掛心了,太很好,還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無知無覺,永遠是個兩歲小孩。」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謝靈運想收回這句話,收不回只好又問︰「海棠呢,這次有來金陵嗎?」

王神愛的清淚落得更快,仙容生寒︰「海棠不是我的侍婢,她來金陵就不知哪去了……你就不能問我一句嗎,不能問我過得好不好嗎?」

謝靈運失笑,也覺得自己腦進水,和她相處之時,總會有這種感覺,就問道︰「神愛,闊別大半載,你可還好?」

「不好。」王神愛雖說不好,卻也滿意了,眸光流露著羨慕︰「听聞你去了嶺南,去了很多地方……」

知道她想听听他的故事,謝靈運正想給她慢慢講述,但看著她的咽淚微笑,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哀傷,相比上次,她的身形更為縴弱,依然三句話里兩句是自憐自傷,大概每天都活得煎熬。

給她講了又如何,她還不是會想「真好,可惜我不能去,我永遠不可能去」,他認真的道︰「既然你這麼痛苦,這個太妃就不當了京城也不回了,又能怎麼的?」

王神愛雙眸一亮,那一剎那明亮得噬人,但隨即又黯淡下來,搖搖頭……

「哎」謝靈運沒好氣的一聲,道︰「你也是修士,很清楚各種神仙本領的,為什麼甘心被這些世俗規矩所困?」

王神愛听明白他的意思,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向謝忠打听過,你是去了蓬萊,助蓬萊拒擊東海龍宮,然後北府兵也去了,是嗎?」

謝靈運點點頭,王神愛問道︰「如果北府兵沒有出現,會是什麼結果?」他一怔,她繼續道︰「我不當這個太妃,會有十個百個謝忠攔著我,整個北府攔著我,整個朝廷攔著我,你能敵過他們嗎?」謝靈運深吸一口氣,「暫時還不能。」

「規矩是世俗的還是上界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制定了它,誰維護著它。」

王神愛此時恬靜如水,有著過了少女懵懂的成熟,望著那欲靜而風不止的柳絮,喃喃說著話兒。

「而制定和維護‘王神愛是太妃,這一條規矩的,是掌控著天下修門的朝廷,是王、謝、庾、桓、殷、郗、袁、蕭、何……這些掌控朝廷的家族門閥,它們即是土,它們的力量,你我都無法對抗。」

「你以為每個人都能去仙界嗎?多少年才出一個許祖?五百年?一千年?修行勞碌一生,也不過是在人間蹉跎而已。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想做神仙的,他們是因為舍不得權勢才想長生,而不是因為長生了想要權勢。」

「我當太妃,是各方需要我當,就像下棋,一步棋是我嫁給你,另一步棋是我嫁給太,兩步棋,哪一步落下,都不能改變了。雖然我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但只要上了棋盤,就不能離開自己的位置,否則滿盤皆輸。」

謝靈運听得大皺眉頭,卻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

當世間顯法橫行,功法不再神秘,連蓬萊秘境都不如塵世的修門昌盛,皇權早已變得特殊,如薄冰般脆弱,需要小心翼翼地維持權威和勢力,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又成亂世。

天下看似升平,賢臣名將確也輩出,其實權力的爭斗變更一直都在進行。

以前民間有著「王馬共天下」之言,就是指王家和皇家共治天下,王家還排在皇家之前,威勢可見一斑;後來王家稍為衰弱,桓家和郗家起了覬覦皇位之心,不過隨著謝家的強勢崛起,桓郗謀反失敗而退居後列,獨擁著北府兵的謝氏,一躍成為現今土最強大的家族。

為了保持高門大戶的高貴,這些名門弟幾乎不娶外人的,都是互相通婚,幾乎可以說年紀差不多、姓氏不同、血緣不是直系,不講什麼輩分了,扯著就能拜堂成親。

就如他和王神愛,算起來他比王翼之好不了哪去,因為他的母親是王孟姜的女兒,而王孟姜和王獻之是姐弟,他的母親和王神愛是堂姐妹,所以這個只大自己一歲的碧玉少女,按輩分是他的表小姨,他是人家表外甥……

這個血緣關系不深,就算在夢境世界,法律上也叫出了三代可以結婚,雖然會被理儒罵成何體統,但他們幾乎就成雙成對了。

在這樣的通婚策略下,各個家族越來越強盛,互相的連系也越來越緊密,就算桓家有人造反,也不會被滅族,殺掉主謀等人就行,照樣有族人做大官,難保不會過些年又「東山再起」。

這個天下,就這樣被家族門閥緊緊的握在手。

試問這整個朝廷,天下間又有哪個修門可以匹敵?更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力量可以左右,也不是一個神仙兩個神仙的力量可以左右。

更朝換代從來就是天意、民心、氣運等各方面的制衡,這些人道、天道的已經超乎了他的認知,但只要想想教派的興衰、神仙香火的興衰,難道沒有朝廷的影響麼?

密宗被喪家犬般被驅逐出了原,也不見大日如來佛從金剛界下來阻止;如果不是各地興起關帝廟,關帝的神力恐怕也不會那麼大。

世俗有世俗的力量,天道有天道的運行,各方勢力,又有著數不清理不盡的衡制和利益糾纏。

一個人歸隱山林專心修煉之事,獨善其身,易;開宗立派,教化萬民,治國平天下,難。

君不見偶有神仙下凡來打救凡人,也只能打救一個兩個;地藏菩薩發大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為什麼不馬上把地獄清空?沒那能力,沒有哪個神佛有。

身為王氏之女,身處朝廷爭斗的旋渦央,王神愛身不由己,哪怕是死亡

「想通了嗎?」王神愛黯淡一笑,臉容露出掩藏多時的疲累,一下憔悴如雨後黃花,道︰「我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其實這是報應,你知道我娘是誰嗎?這是個報應。」

謝靈運一時沉默,這件事是另一個皇權下的悲劇。

自從上回真正認識了王神愛,他特意了解過她的身世,她娘自然是新安公主了。

一開始,新安公主是嫁給了桓家的一個家伙,也是嫁得不情不願,因為她暗戀著王獻之,後來那家伙想要奪權而刺殺族長叔叔,失敗而被流放,新安公主與之離異。

這下好了,可以再嫁新安公主忘不了王獻之,那是個完美的男人,最得王羲之的喜愛和真傳,年輕俊朗、正直瀟灑、多才高志,新安公主這回決定撕破臉皮也要如願,糾纏,不斷的糾纏,糾纏父王、糾纏謝安,我要嫁給敬有老婆?休掉就是。

王獻之其時是成親了的,妻是青梅竹馬的表姐郗道茂,她正是郗家直系之女,兩人婚前婚後都十分恩愛,只可惜生了個女兒叫「玉潤」,卻很早夭折了。

休妻當駙馬?王獻之不肯啊,小日過得好好的,離什麼婚,豈有此理

他知道此事不成行的關鍵不在謝安等人,而就在新安公主,為了讓她打消主意,他用艾草火燒自己的雙腳,直燒得慘不忍睹、經脈盡斷,落下了終生不可治療的殘疾,成了個瘸,說「我現在腿壞了,這回你不嫁給我了吧」

然而新安公主也是個痴兒,對他用情極深的,說「嫁,只要你活著,無論變成什麼樣,我都一定要嫁給你。」

個的種種外人不可知,最後王獻之夫妻兩人扛不過了,郗道茂席卷走人,悲憤的表示自己終生不會再嫁,要給王獻之守節。其時父親已死、丈夫被搶、女兒夭折,郗道茂寄住在伯父籬下,過不了多久,就郁郁而終。

而王獻之和新安公主還是成了親,新安公主終于嫁給了夢寐以求的偶像,雖然他腿壞了,卻也對他千般萬般好,王獻之大概也不忍再傷一女,據說婚後生活還算和諧。

不過直到獻之四十多歲時,新安公主才生了首胎,即王神愛。

因為自己的苦苦單戀,新安公主不惜拆散人家恩愛夫妻,這是個事實;到了王神愛,卻非得嫁回去皇宮,更是嫁給了一個痴呆,終日郁郁悲傷,又確似個報應。

而在這件事里,郗道茂最慘,王獻之慘歸慘,但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王家之勢大,何懼皇家?

王神愛出生不久後,王獻之就納了一個叫「桃」的小妾,妓女出身,他還為之寫了一堆《桃歌》,真不知是不是故意報復新安公主了。

可以納小妾,不可以⊥郗道茂離而不走嗎?讓出正妻之位,做一個媵妾,雖然名份沒了,還可以恩愛到白頭。

也許是因為新安公主妒恨郗道茂,所以不準,但其實還是因為幾個家族間的利益。

王郗的離異,同樣代表著瑯琊王氏和高平郗氏的分手,也意味著桓氏、郗氏的暫時沒落,篡位失敗,而又是陳郡謝氏、瑯琊王氏和太原王氏的勝利王謝之家繼續權傾天下,如果謝靈運和王神愛順利成親,那無疑更加牢不可破。

所以當初謝安是樂意順水推舟的,王獻之這婚離得可謂眾望所歸,郗道茂消失也是眾望所歸,除了他們夫妻二人。但若然他當初堅持到底,難說不會有別的結果。

「你和他的女兒不會夭折,但必嫁得不如意,痛苦一生。,」王神愛呢喃,雙眸神光渙散,「據說這是郗道茂對我娘下的詛咒,所以我才會叫神愛…

「我不信。」謝靈運想都不用想,郗道茂知書達理,又愛極了王獻之,怎麼會詛咒他的女兒?

他說道︰「江湖謠言而已,什麼不能叫神愛,想你不夭折也神愛,想你一生快樂也神愛,別胡思亂想我覺得此事上,全是你父親的責任,當初要麼堅持不離婚,要麼公主也娶、表姐也要,總有辦法是不是。」

「你又怎麼知道他沒有苦衷呢?腿都燒壞……」王神愛輕嘆,還是非常敬崇自己父親的。

「再大的苦衷又如何?苦得過郗道茂?她孤苦零丁的就讓她走了?」謝靈運不以為然,「反正我做不出這種事情。」

「你做了別的事情。」王神愛嘟囔。謝靈運啊的一聲嚎叫︰「我錯了,我害了你」

王神愛噗通一笑,嘴角微彎,心滋味很苦澀,又有一絲甘甜,凝眸痴痴,清音輕柔︰「不,上次你說得是,你沒有對不起我,這些事只是陰差陽錯。我們現在能說些話兒,這樣看看你,我也很高興了……」

「神愛……」謝靈運喃喃,看著這樣的她,那被微風吹拂而起的青絲撩動著他的心,一顆道心都柔化成了一池清水,漣漪為她而生……

他越發不能理解王獻之為什麼只敢燒腿拒婚,又越發能理解王獻之為什麼敢燒腿拒婚。

「那個詛咒,我不管它是不是真的。」謝靈運突然一臉嚴肅認真,伸手去撫了撫她額邊的亂發,道︰「你知道我的抱一誓願是什麼嗎?永拔三界苦。如果我連你的苦都拔不掉,我還拔屁的三界苦走,我們出去玩玩——」

「啊?」王神愛訝然的睜眸,粟荑已被他的寬掌拖住,一片溫暖得灼熱的氣息透入肌膚……

「去東市湊熱鬧唄,我說了還要看看我對手的情況」謝靈運握著她的左手,就往園外大步走去。

「但是我……」王神愛自然心動了,心鹿狂跳得不能自己,但是礙于她的身份,怎麼能就這樣跑出去,傳開了,她和他都會有大麻煩。

「戴上」謝靈運從缽盂鐲取出一頂織有下垂白紗的曲柄笠,不由分說的按在她腦袋上,那張仙顏隱隱約約,「別吵了,跟我來」

當兩人手拖手的走出園,那小侍女看得傻眼了,謝靈運瞪了她一下,道︰「帶我們出去,太妃一直在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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