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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在雅間外面站了很久,舒晴都沒推門進去。

餐廳是仿照舊上海的風格裝修的,巨大的留聲機里放著鄧麗君的歌,水晶燈飾的光芒耀眼明亮,讓她有了那麼片刻的怔忡。

結果下一秒,門從里面拉開了,正欲出門的莊敬偉驚訝地看著她,「晴晴,怎麼不進來?」

舒晴沒答話,視線一一對上了里面的一桌人,爺爺,小姑姑莊莉一家,還有莊敬偉一家三口。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爺爺那句「一家人聚一聚」來得有些諷刺。

家人是他們的,她什麼也沒有。

可是爺爺笑得那麼慈愛,熱情地招呼她去挨著他坐,舒晴也就笑著坐了過去,一一招呼了桌上的人。

和張亦周對視的時候,對方的表情有點不自然,顯然還記得上次在寵物醫院外被她趕走的時候。

舒晴很快收回了視線,若無其事地和爺爺說起話來。

爺爺問她︰「你媽媽怎麼沒來?」

「要過年了,這段時間她加班呢,根本忙不過來

舒晴撒謊了,她壓根就沒跟舒媽媽講這件事,免得給她添堵。

莊莉笑著說︰「舒晴她媽可是銀行里的人,要是少了她,指不定老百姓們取錢的時候要出什麼亂子,我們都是理解的

舒晴看她一眼,沒答話。

小姑姑一向唯恐天下不亂,尤其看她和她媽不順眼。

見舒晴沒應聲,莊莉又對張亦周的母親說︰「像我和欣姐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沒那麼忙了,特別是欣姐,每天在家相夫教子,過不了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是吧?」

李欣尷尬地笑了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看著舒晴的時候眼里有幾分歉意。

吃飯的時候,爺爺問起舒晴這個學期過得如何。

舒晴笑了笑︰「得過且過,參加了一些校內的比賽,僥幸拿了名次,不過期末的時候染上了肺炎,獎學金是沒著落了

對面的張亦周聞言,忽的抬頭看過來,舒晴盯著自己的碗沒抬頭,怕對上他的目光會有些不自然。

爺爺又笑眯眯地問張亦周,張亦周只是禮貌地說︰「過得還算充實,考試成績沒出來,應該也算馬馬虎虎

豈料莊莉又接過了話茬,「瞧瞧亦周,總是這麼謙虛,從來就不愛拿什麼名次啊獎狀之類的來炫耀。上回我去哥家里,欣姐還跟我說起了呢,說是亦周在金融核心期刊上發表了篇論文還是什麼的,他們導師有意要培養他在大三的時候出國進修呢,好考那個什麼,什麼證來著?」

莊莉回過頭去詢問李欣。

李欣的面上微微紅了,局促地看了眼莊敬偉,莊敬偉這才說了句︰「cfa資格證

爺爺並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一旁的舒晴就講給他听,「cfa就是注冊金融分析師,國際頂尖的金融方向資格證

莊莉笑了,「呀,晴晴也知道呢,我就說亦周這孩子了不得吧?多虧欣姐教得好,這孩子謙虛又上進,所以我才說呀,哥娶了欣姐當真是咱家的福氣。以後我們家聰聰也得麻煩欣姐幫著教育教育了,好歹——」

「莊莉爺爺沉著臉打斷了她,然後夾了一筷子扇貝給舒晴,「多吃點,爺爺看你下巴都尖了,是不是在學校吃得不好?」

莊莉踫了一鼻子灰,但看著舒晴不太自然的表情,心里也算是出了口氣,也就不再說話。

舒晴吃著這沒滋沒味的一頓飯,心道果然如此,每年都是一樣。

吃了一半之後,她笑著去了洗手間。

而不出所料的是,在她站在鏡子前面洗手時,莊莉果然跟來了。

她這個小姑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戳人痛處,若是戳到了,更愛落井下石、乘勝追擊。

莊莉走到她旁邊,拿出粉底來補妝,似笑非笑地從鏡子里看了她一眼,「呀,看晴晴這樣子,這頓飯吃得不開心呀?」

舒晴微微一笑,「說不上好,畢竟有只烏鴉在旁邊吵吵鬧鬧的,是個人都受不了

莊莉臉色一變,尖利地笑道︰「果然還是這麼伶牙俐齒的,當真是什麼樣的媽教出什麼樣的兒女,瞧瞧亦周,再瞧瞧你,當初你爸跟你媽離了婚,真不知道是積了幾輩子的德才做出了這麼明智的選擇

「那我倒是有些同情姑父了舒晴不無遺憾地打斷她,「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做出我爸這麼明智的選擇、跟你這種女人離婚,恐怕前幾輩子都沒積什麼德

「你——」莊莉氣得啪的一聲收起粉底盒,怒道,「果真和你媽一個德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小姑姑倒是吐一個給我看看啊,也好讓我見識見識狗嘴里是怎麼吐象牙的舒晴冷冷地關上水龍頭,一雙手被凍得通紅。

臨走之前,她輕蔑地對莊莉笑了笑,「一口一個亦周倒是喊得親熱,只可惜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說到底他還是姓張,感情再好也不是你們莊家的人。還有你的聰聰,再聰明再人精也不姓莊。雖然我不見得和你一樣這麼虎視眈眈地盯著爺爺的那套房子,但容我提醒你一句,就算你這麼針鋒相對、機關算盡,我也不會拒絕收下爺爺給我的東西,給你半點可乘之機!」

莊莉之所以對她針鋒相對,無非是因為當初她父母離婚時,爺爺覺得有愧于她們母女倆,所以把自己那套價值不菲的房子留給了她。

莊莉一直以來就對此諸多說辭,更因為聰聰是個男孩子,卻連一根毛也沒撈到而記恨在心。

舒晴說完這番話,轉頭就走,等到莊莉回到雅間的時候,舒晴已經跟大家道完別了,正往外走。

她說了自己在咖啡店打工,只請了兩個小時的假,現在得回去上班了。

莊敬偉趕緊站起來說要送她,被她推拒了。

和莊莉擦肩而過時,舒晴冷冷地看她一眼,帶著勝利者的笑容,和不屑一顧的高傲。

*

走出餐廳,迎面而來的寒風凜冽刺骨。

舒晴的手在冷水下沖了太長時間,現在已經毫無知覺了。

她穿得少,為了在這群人前看起來精神些,還特意穿了立冬那天秦可薇幫她挑的灰色立領呢子大衣,現在風一吹,才知道風度跟溫度比起來簡直屁都不如。

走了兩步,忽然听見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抿著唇回頭,卻看見張亦周也跟了出來。

「爺爺叫我送送你

「沒必要舒晴還帶著抵觸情緒,後退一步,冷眼看著他。

張亦周頓了頓,才說︰「你真的和小姑姑吵架了?」

「小姑姑?」舒晴笑了,「叫得還真親熱

說完轉身就走。

張亦周在她過馬路之前拉住了她的手,卻驚覺她的手冰得嚇人,簡直像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一樣。

他從大衣的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手套遞給她。

舒晴卻一下子紅了眼,把那副手套扔到他懷里,「怎麼,你可憐我?」

張亦周沒料到她的情緒會這麼激動,沒能接住手套,于是兩只黑色的手套頓時落在地上。他彎腰去撿,舒晴卻在這時候闖紅燈往馬路對面沖去,他只得跟著沖上去。

馬路中間響起一聲刺耳的喇叭聲。

有輛出租車猛地停在舒晴面前,司機探出頭來破口大罵︰「跑什麼跑啊?分不清紅綠燈啊?有沒有點公德心?」

張亦周一把將舒晴拉到身後,對那司機連聲道歉,最後牢牢拉住她的手,回到了街道邊。

舒晴垂著頭,沒有再急著把手縮回來,破天荒地任他拉著。

走了好一段路,張亦周終于忍不住側過頭來問她︰「你在哭?」

舒晴像是听到什麼天大的笑話,倏地抬起頭望著他,「你哪只眼楮看到我在哭?」

張亦周沒說話,看著她略微泛紅的眼楮,一時之間失去了語言能力。

好半天,他才平靜地說︰「六歲那年,車禍奪走了我的父親,當時我還太小,卻已經懂得去記恨那個撞死他的司機了。所以我一點也不怨你到現在還記恨我和我媽,因為奪走你的父親的人確實是我們母子倆。但是舒晴,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恨那個司機了,因為沒有人是有意要奪走誰的幸福、破壞誰的家庭,那個司機不是,我和我媽更不是

看著這張熟悉的面龐,很多記憶紛涌而至。

張亦周伸手替她生澀而笨拙地套上了自己的手套,然後握住她的手,一點一點收攏來。

她的手很小,又很胖,被他男性的手掌牢牢地包裹在手心里,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要再活在過去了,至少答應我,不要再仇視我了,好不好?」

*

晚上的時候,舒媽媽接到了舒晴的電話,說是今晚要去高中同學家住一晚上,不回來了。

舒媽媽很傳統,一向不喜歡身為女孩子的舒晴在外留宿,但想到她今年都二十了,也有自己做決定的能力了,只得念叨了幾句,然後就掛了電話。

舒晴坐在嘈雜的網吧里,一遍一遍回放著荷妮和小津先生相視一笑的畫面。

在這樣的深夜里,無法抑制地想起了一個人。

當你逐漸明白作為一個單親母親帶著你的那個女人有多麼辛苦以後,你就會開始學習如何對她有所保留地隱藏起一部分不那麼積極的情緒。

因為若是看見你難過,做母親的會比你難過千萬倍。

于是在這樣的過程里,你開始學會善意的謊言,開始學會自己一個人處理這種容易失控的情緒。

在這樣回放的過程里,舒晴終究無可避免地回憶起了一家三口曾經有過的幸福時光。

而屏幕上,荷妮喃喃地對小津先生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不相同

一片嘈雜的網吧里,她忽然听見自己的手機響了起來。

在過去的二十年里,舒晴都未曾意識到自己會是一個這樣容易就對人產生依賴心理的人,她為人強勢又犀利,很大層面上受到了母親的影響。

可是此時此刻,在她情緒臨近爆發的邊緣,忽然接到了這樣一個電話。

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漆黑一片的屏幕上閃爍著三個字︰顧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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