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舊歷年來得早,和陽歷年擠到一個月份,四九沒過完,就響起迎春的鞭炮,劉屯的孩子們已經感受到春天的氣息。
冰天雪地里,劉喜和四胖子都穿上新做的單鞋。不知是為了省袼褙,還是要管住劉喜不老實的腳,新鞋做得小,需用鞋拔子才能穿,擠疼的腳再到雪地里去凍,比貓咬還要難受。劉喜把從城里學來的抗疼本領全拿出來,念了多遍天靈靈、地靈靈,也咬牙默誦不疼不疼就不疼,作用不大。他偷著用剪刀把新鞋的前尖絞開,讓大腳趾鑽出來。沒有小鞋的束縛,讓劉喜輕松很多。
劉喜穿著露腳尖的布鞋從冰上溜過東大泡子,去找小石頭玩兒。孟慧英讓劉喜坐到炕里,還讓他把凍紅的腳拿到火盆上烤,火盆中放了倆土豆,燒熟給他倆分開吃。
小石頭從父親那里回來後,話更少,喜歡孤寂,不願跟小伙伴接觸,連四胖子都變得疏遠,常來小石頭家的只有劉喜。
劉喜約小石頭去東大泡子打 ,小石頭不同意。他給自己布置任務,要去青年林摟柴禾。孟慧英勸他︰「快過年了,和劉喜去玩兒吧!別打架就行。」
兩人在冰上玩兒了一會,劉喜覺得沒意思,便去找四胖子到甸子上打鐵雀兒,繞到周雲家的障子旁,覺得屋里挺熱鬧,他也跟人進了屋。
周雲家是三間土房,丈二的檁子排了七根,很寬大。房子中間開門,西屋住人,東間放些糧食和雜物。周雲媳婦往灶坑里加柴,鍋里冒著熱氣。她手里拿著灶王爺畫像,很陳舊,是剛從灶台牆上「請」下來的。請下老灶王爺的同時,新灶王爺隨即登位。按照當地風俗,要在小年這天把老灶王爺燒掉。辛苦一年、又氣燻煙烤的灶王爺鑽過炕洞,乘柴煙升天。周雲媳婦跪在灶前,一臉虔誠,把灶王爺看了又看,不舍得把他投進火里。
為保護灶王爺,她付出很多。紅衛兵來「查」家時,她用抹布把灶王爺罩住,抹布弄髒灶王爺的臉,她又仔細擦干淨。這幾年沒怎麼挨餓,她覺得是灶王爺的功勞。破四舊的過程中,周雲再三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就是不開竅。周雲說︰「供灶王爺是迷信活動,組織上不允許,被紅衛兵查出來還要受批判。」周雲還說︰「我們能過上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偉大領袖**英明領導的結果,沒有灶王爺的事。」周雲媳婦威脅周雲︰「你如果把灶王爺趕走,我就把你趕走,有能耐去找劉亞芬過日子,永遠別回這個家!」
周雲只好退讓,灶王爺在他家窩藏下來。
周雲媳婦把灶王爺投進灶坑,用禱告送灶王爺上路︰「灶王爺,本姓張,騎著馬,跨著槍,上天見玉皇,好話多說,壞話不說,回來保我一家老小安康。」送走老灶王爺,她把目光投在灶牆上,灶牆上貼著她從老黑家「請」來的新派灶王爺。
為了緊跟革命形勢,老黑在怎樣畫灶王爺的問題上花了一番心思。他給灶王爺做媒,讓一直獨身的灶王爺身邊多了個灶王女乃女乃,還讓灶王爺加入勞動者的行列,和灶王女乃女乃一起,在履帶式拖拉機上玩兒了操縱桿兒。
畫灶王爺不是投機倒把,和做買賣掛不上鉤,不算走資本主義道路。曾有紅衛兵提出,老黑是搞迷信活動,又有人指出,新派灶王爺是無產階級勞動者,革命小將在灶王爺和老黑身上產生認識上的分歧。不知紅衛兵是被「忠誠」搞得「意識」混亂,還是急于「串聯」和「奪權」,竟然讓老黑在破四舊的gaochao中,輕而易舉地收獲高粱米和零花錢。
劉輝和老黑正面接觸後,對破四舊、立四新有了新的認識,覺得新派灶王爺是新生事物,向胡永泉匯報後,還要在全公社推廣。
周雲媳婦總覺得這新派灶王爺別扭,因為他太年輕,沒有老灶王爺威風。他還帶著年輕的灶王女乃女乃,這個灶王女乃女乃又很漂亮,眼楮勾著男人,給人一種輕浮的感覺。灶王爺要看住她,不會一門兒心思地保佑小民,玉皇大帝也不見得相信他。
比新派灶王爺還要別扭的是灶王爺兩邊的對聯,不過周雲媳婦不識字,不知對聯寫的啥,人們看了偷著笑,她覺得這些人對灶神不真誠。周雲媳婦這樣理解︰「都是破四舊弄的,人們連祖宗都顧不得,哪還信灶神?都是沒吃過虧呀!別看賈半仙帶頭拆小廟,那是被人逼的,拆廟前,她偷著去敬香。小廟拆了,老仙們不見得走,說不定哪個愣小子倒霉。」
周雲媳婦給灶王爺上了三柱香,有灶王女乃女乃在旁邊,她又加了三柱。周和平從外面跑進來,瞅著上香的母親「哧哧」笑,被周雲媳婦拉住,讓他給灶王爺磕頭,周和平掙月兌,和劉喜一同跑進西屋里。
周和平墩墩胖胖,老實厚道,和劉喜同歲,比劉喜低一年級,他在劉屯上小學,和劉喜接觸少。周和平不招惹別的孩子,也沒有孩子招惹他,劉喜說他是小面瓜。自從那次和何大壯打架,讓劉喜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時光過得快,轉眼間何大壯長成小伙子,他對馬家的仇恨在加深,對周雲的仇恨也絲毫未減。有人給吳有金貼大字報,把吳有金真真假假的罪行揭發出來。何大壯也給周雲貼大字報,說周雲是馬家的走狗,還編造其他罪行。給吳有金貼大字報的人沒敢暴露姓名,何大壯也效仿。該他倒霉,偏偏讓馬向勇看見。
馬向勇把這事告訴吳有金,吳有金讓他把馬文和馬榮請到劉仁家,還請來造反團團長馬向東。
吳有金看不慣馬向東的所作所為,以致發展到厭惡的程度,但馬向東撕毀大字報的壯舉,讓吳有金深為感動。馬向東還揚言,要追查寫大字報的人,又贏得吳有金的幾分信賴。
劉仁的小屋里,馬榮的情緒很激動,進門就喊叫︰「媽啦巴,我去把何大壯抓來,看他還陽棒不?」
吳有金瞅他一眼,沒吱聲,從腰上解下煙口袋,扔到劉仁的空煙笸籮里,自己裝上煙,用火柴點著。馬文和馬榮都卷蛤蟆煙,不一會兒,整個屋子被刺鼻的煙氣籠罩。
馬向勇在地上晃,晃得吳有金著了急。濃煙讓人壓抑,馬向勇有節奏的腳步聲仿佛撥動人們緊繃的心弦。
馬文站起來說話︰「何大壯算個屁?一輩子頂不翻船,現在咱劉屯,數那個斜楞眼難斗弄,貼在門洞上的大字報,準是他寫的。」
馬文說的斜楞眼指的是劉志,馬榮听後不自覺地模了模腦門子,腦門子上的傷疤已經長平,他心里的仇恨卻能感受到。馬榮說︰「要不是把槍收回去,我就把劉志崩了,媽啦巴,還有那個模出來的野種!」
馬榮提到劉佔伍,使屋子里的氣氛變得緊張。
劉仁燒了一鍋開水,舀在盆里讓大家喝,看到人人都繃著臉,他小聲說︰「吳大叔當了這麼多年隊長,沒功勞也有苦勞,管這麼一大攤子事,不可能不得罪人。這人也是的,讓一下也就過去了,實在想不開就擺到明處說,貼什麼大字報呢?不管有的還是沒有的,淨說要命的事,還不敢簽名,這叫啥能耐?」
吳有金看一眼劉仁,把煙袋里的灰全部磕出來。他蹭下炕,扶著門框說︰「當個小隊長,上擠下壓,我真的干夠了。誰樂意得罪人?不得罪還不行!回想這麼多年,就是升成份那次得罪的人最多,也得罪得最深。說寫大字報的人是劉志,我相信,那小子是讓咱整得夠戧,誰知當時怎麼想的呢?一步步做下這麼深的仇怨。」他又說︰「我不認字,也不知大字報上寫了啥,看到劉大白話的高興勁兒我就知道沒好話。那天小蘭看了,回到家一個勁兒地哭,哭得我心發焦。女乃女乃日,這幾年隊長當的,落個這樣的結局!」
馬向東接上話茬︰「姨父,你說我小蘭姐為啥哭?他看見劉強了,兩個人互相看著,眼楮都直了。劉強那小子不死心,還勾著我小蘭姐。」
「拍!」吳有金把煙袋摔倒炕沿上,他想往外走,被馬向勇拉回來。馬向勇說︰「吳大叔別生氣,有話慢慢說,向東還年輕,說話著頭不著尾,咱們研究貼大字報的事,他偏偏整出個劉強。」馬向勇臉上浮出冷笑,他扭過頭控制住,又一臉陰毒地對吳有金說︰「劉強更不是好東西,說不定他是背後的主謀!」
吳有金坐在炕沿邊,看著劉仁的煙笸籮發愣。
馬向東又說話︰「劉強不但是主謀,也是反對我姨父的急先鋒,說不定大字報就是他寫的。依我看,咱也給他貼大字報,揭發他欺壓咱貧下中農的罪行,把他摟著小蘭姐鑽草垛的事掫出來。」
馬文坐在吳有金身邊,看到吳有金的臉色變得鐵青,急忙喝斥馬向東︰「說出的話還不如放屁,瞅把你姨父氣的,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向勇看見何大壯貼大字報,咱們就說何大壯,誰也不許提劉強那個王八蛋!」
馬榮附和馬文︰「原以為趁運動整一整那些王八犢子,沒想到他們都陽棒了。媽啦巴,我這個民兵排長也不吃香,還趕不上造反兵團,要不我弄挺機關槍,把反對我們的人都他媽突突掉!」
劉仁幫吳有金裝上蛤蟆煙,又從灶坑里拽出著火的柴棍兒點著。吳有金抽了兩口,心情稍稍平靜,他說︰「從現在起,我不當這個破隊長了,得罪人的差事,誰愛干誰干,寫大字報的人反對我,那說讓他當吧!」
屋里靜下來,濃煙更盛,嗆得劉仁不停地咳嗽。
馬向勇停止搖晃,站到馬向東旁邊說了話︰「我打個比方,黃嶺的大老國陽棒不?一跺腳咱劉屯的地都跟著顫。土改咋地了?比誰都蔫。權勢沒了,他也就老實。劉曉明怎麼樣?還不怎擺弄怎是!劉屯的小隊長雖然官兒不大,吳大叔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丟掉。我說話先撂著,如果吳大叔不當隊長,你的大字報會更多,還會有人明目張膽地站出來和你對抗。」
「反了他們了!」馬榮站起來大聲吼︰「就憑何大壯、劉志那幾只螞蚱,再蹦就折斷他們的腿!媽啦巴,把他們的囂張氣焰打下去!」
馬榮怕刺激吳有金,沒敢提劉強。
馬向勇靠到馬榮身邊,晃著上身說︰「老叔你別急,听我擺清理兒。現在喊得最多的口號是什麼?叫堅決捍衛無產階級革命政權。還有這樣的提法,叫紅旗一倒,人頭落地,可見失去權利的嚴重性。」
劉仁小聲說︰「那是當官兒的得罪人太多了,怕報復。」
馬向勇往劉仁身邊晃,晃出奇怪的理論︰「哪個當官兒的不得罪人?不得罪人就得不到實惠。胡永泉少得罪人了?蘭正少得罪人了?我看數吳大叔得罪的人最少。」
听了馬向勇的話,吳有金深有感觸,他把燒完的煙灰磕在炕沿下,非常傷感地說︰「蘭正一輩子沒受苦,革命也做了,家里也沒差,還養了個好兒子,在城里當工程師,給蘭正增了不少光。我家這孩子,數小蘭看著有出息,落到這步田地,叫人看了心酸。下面倆小子,一個不如一個,咱比不了人家。」
馬文說︰「說蘭正革命,我不相信。他當書記時咱不敢說,如今他下台了,屁也不是,咱不用怕他。他在解放前就不是無產階級,又好吃、又好喝,那點兒屁事兒,純牌兒的後松!別看他每次運動都很積極,依我看他每次都是耍滑頭,只有修水庫時他真正積極,可那水庫是個屁?還不如咱房東的大泡子。真正搞階級斗爭他就往後縮,別的咱不說,給劉佔山那些人落成份他就使了勁兒。還有對待劉強,他是表面往下壓,暗地里往上捧。」
因為提到劉強,馬文看一眼吳有金,吳有金抽著蛤蟆煙,表情淹沒在煙霧里。
劉仁說︰「蘭書記有文化,吳大叔是大老粗,比不了他。雖然時下宣傳,文化知識是資產階級的產物,還排擠和打擊知識分子。但搞運動的人都有知識,為啥這樣做,咱也說不清,最起碼有文化的人比大老粗道道多。蘭正干了這麼多年,搞得轟轟烈烈,那是本事。說句公道話,他確實為全大隊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也讓咱老百姓得到一些實惠。讓他得罪人,他才不干那種傻事,不管他是在台上還是在台下,沒有一個人往死里恨他。」劉仁感覺到自己的話走了板兒,趕緊往回拉︰「其實恨吳大叔的人也不多,有些矛盾,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對劉仁的話,馬向勇很不滿,不客氣地問︰「給吳大叔貼大字報,說吳大叔當胡子頭兒,那也是雞毛蒜皮小事嗎?」
劉仁不再言語,蹲到灶坑前擺弄柴灰。
馬向勇說︰「如果吳大叔坐到蘭正的位置,他也會耍滑頭,但一個小隊長做不到。我是這樣認為,既然得罪人了,就不能再退縮,你退縮也沒用,大字報都貼出來了,說明躲避斗爭是不可能的。這屋里的人,都栓在一條繩上,只有齊心合力,把恨我們的人打趴下,我們才能站穩腳跟。」
馬榮大聲說︰「向勇說得對,決不能讓恨我們的人得好,媽啦巴,吳隊長你說句話,我立刻去抓何大壯。」
馬文瞪一眼馬榮,對他說︰「少插嘴,讓向勇把話說完。」
馬榮好象泄了氣,小聲說︰「要不讓向東去抓何大壯?他是造反團團長,媽啦巴,抓個人比抓雞還省事。」
馬向勇拍拍馬榮的肩膀,問馬向東︰「何大壯貼了周雲的大字報,你們抓嗎?」
馬向東被問住,吭哧半天兒才說話︰「政策和策略是我們革命組織的生命,對于何大壯給周雲貼大字報的問題,我們必須堅持組織原則,在沒有定性之前,我不能下抓人的命令。」
屋里人互相看看,除馬文之外,臉上都露出不易察覺的嘲笑。
馬向勇說︰
「我也是造反團成員,倒底咋回事,我心里清楚。向東你別不愛听,別看造反兵團搞得挺紅火,實際上是掌權人的一條槍。不論哪個紅衛兵造反組織,都受掌權人的操縱,胡永泉不露聲色,他掌握全公社造反兵團的命運。」
馬向東承認馬向勇的話,很自信地說︰「公社書記說是靠邊站,其實是靠在胡永泉這一邊。目前看,胡永泉的勢力最大,胡永泉又看中劉輝,我們造反兵團的前途差不了。」
「劉輝算個屁!」馬文發怒,聲調也高︰「你這個造反團長也就是混工分兒,能干就干,不干就拉倒,以後少提那個王八犢子。」
馬向勇說︰「劉輝雖然紅火,那是暫時的,也是表面,他在公社的地位,趕不上劉佔伍。別看他倆在一起共事,互相間都有敵意,說不定哪天被劉佔伍鼓搗下來。」
「那更好!」馬榮拍著炕沿︰「我就盼著那一天,那小子栽到我的手下,媽啦巴,一天也不讓他得好。」
馬向勇增大晃動幅度,聲音也提高︰「目前看,對我們危害最大的不是劉輝,而是劉佔伍。」
屋內變得寂靜,靜得非常壓抑,充滿煙霧氣的空間,仿佛又壓下一片陰雲。
吳有金又點上一袋煙,深深地吸一口,感觸地說︰「當初稀里糊涂地跟著劉輝一些人瞎鬧轟,給那麼多人家升了成份,還領頭去斗爭。拿人心比自心,說劉佔伍不恨我們,那是不可能的。」
「媽啦巴,干革命就不怕別人恨!」馬榮背向吳有金,氣呼呼地說︰「這吳隊長也不知咋地了,淨說泄氣話,我看都是讓小蘭攪的。」馬榮回頭瞥一眼,他又說︰「我說話就是難听,丫頭那麼大了,還留她干什麼?媽啦巴,有個主就把她打發出去!」
吳有金把臉轉向馬榮,兩眼發直,看不出是憂是怒。他抓著煙袋鍋,手指燙出泡,卻忘掉放下。
馬文抓一把馬榮,酸起臉說︰「你少說一句行不行?大家在合計事兒,你拿不出好主意就別添亂。」
馬向勇說︰「我老叔說得也對,既然把人得罪了,就不能怕他們恨。仇做了,只有勇敢面對。還是那句話,要把恨我們的人壓下去,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馬文像沒了底氣,聲音也變小︰「話雖然這樣講,做起來不那麼容易。何榮普、liuwensheng那些屁貨,我們能鎮住,劉強這家人就不好對付。」
經過一段時間的搖晃,馬向勇憋滿了一肚子招術,他靠在吳有金身邊,拿出講演的腔調︰「何榮普、liuwensheng好對付,劉強也不會對我們造成威脅,也不用在乎那個斜楞眼子,真正可怕的是劉佔伍,讓他得勢,我們都沒好。」
屋里人把目光都投在馬向勇身上,知道馬向勇既然認識到這一點,他就能拿出好辦法。
馬向勇臉上的贅肉顫抖,說出的話也有份量︰「階級斗爭,你死我活,我們要想在劉屯活得好,必須搬倒劉佔伍,想搬倒劉佔伍,首先拿劉佔山開刀。」
人們屏住呼吸,听馬向勇往下講︰「劉佔山當逃兵,罵過大鼻子,喜歡吹牛皮,這些都無關緊要,我們要抓住他最大的反革命罪行。」馬向勇露出獰笑,得意地說︰「那年發大水,他游到河南去挖堤,北賀村受洪災,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把這事捅出去,劉佔山準沒好。抓起劉佔山,劉佔伍就得下台。」
劉仁提出疑問︰「劉佔山喜歡白話,不見得有那麼大的膽量,他知道當水鬼是咋回事。我認為,他只是吹吹牛,說不定順水飄到哪?」
「別管他飄到哪!」馬向勇的奸笑叫人難受,他說︰「既然他說當水鬼,他就當了水鬼。現行反革命哪個動真的了?只不過動動嘴。照樣挨槍子兒!劉佔山到沒到對岸掘堤,先放在一邊,北賀村被水淹是既成事實!這是鐵的證據,劉佔山說不清。找證人,只能證明去破壞,找不出給他洗清罪名的人。」
「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吳有金說︰「本鄉本土的,把人往死里整,我看不太好。」
馬向勇臉上的奸笑消失,露出猙獰︰「你不往死里整別人,別人就往死里整你。大字報上說你是胡子頭兒,和八路軍作對,還不是往死里整嗎?」
馬榮大聲說︰「向勇講的有道理,我們也貼劉佔山的大字報,把他當水鬼的罪行寫上。還有劉強,那小子壞事沒少干,打過貧下中農,給現行反革命的閨女撐腰。還有,在大山窩水庫,把革命監工推到冰水里,這是地主反抗,媽啦巴,是階級抱負,夠死罪!何榮普陷害無產階級革命群眾,他兒子殺害革命耕牛,也夠死罪!把這些人的罪行都寫在大字報上,再抄一份送給胡永泉,讓他來抓人,媽啦巴,把這幾個王八犢子綁到公社挨槍子兒!」
「我看行。」馬向東隨聲附和︰「只要胡永泉點個頭,劉輝就會來抓人,我們造反兵團積極配合,這幾個小子一個也跑不了。」
馬向勇離開吳有金,邊晃邊說︰「我們要學習革命前輩的斗爭經驗,集中力量打殲滅戰,把矛頭對準劉佔山,這哥倆一倒,其他人就蹦不起來。」
給劉佔山貼大字報的意見達成一致,大字報由誰來寫,又成了一大難題。馬文說︰「咱們這些人,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整出來的大字報也是驢唇不對馬嘴。」
馬榮給馬文出主意︰「讓你家小霞寫,你去張貼。」
「還不如讓向偉寫呢!」馬文黑一眼馬榮,他說︰「小霞是個丫頭,沒見過世面,能寫出個屁?我看讓劉仁寫吧!」
劉仁扔掉燒火棍,慌忙從灶坑邊站起,雙手擺劃︰「不行不行,我這點文化底子,也就能記個帳,寫不了文章。」
還是馬向勇表現出大度︰「不用爭,也不用讓,還是我來吧!」
第二天,小隊部門旁的牆上出現了劉佔山的大字報,落款兒也是「我寫的」。
大字報簡單敘述了劉有利欺壓百姓的罪行,也講到劉佔山是一個背叛革命的逃兵,然後直刺要害,說劉佔山在護堤期間當水鬼,掘開口子,使河南的農田被淹,造成人員傷亡,給國家和人民生命財產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為了證明大字報的可信性,特意指出馬向勇和老黑可以當證人。
馬向勇貼的大字報,又說自己可以證明,是想轉移視線,玩兒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把戲。
在大字報貼出的當天,馬向東隨即行動,徒步去趟公社,向胡永泉做了匯報。
胡永泉找來劉輝,讓他去處理。
劉輝的老娘死後,他本想在下葬的方式上大展才華,借此撈得一些政治資本,可胡永泉沒理他,劉輝非常失落,有一種失去前途的感覺,忽然覺得給胡永泉當條咬人的狗不值得,便想夾起尾巴。听說劉佔山被查出嚴重的現行反革命問題,他立刻想到劉佔伍,心里說︰「把劉佔伍整趴下,自己還有出頭之日。」
劉輝想立刻去劉屯抓人,被胡永泉叫住,對他說︰「你的任務是調查劉佔山,先拿到真憑實據,千萬不要抓人。」
劉輝不解。
胡永泉說︰「公社的造反組織也不是你們一個,段名輝的又整出一伙人,沒拿到劉佔山的確鑿證據前,最好讓他們抓。」胡永泉怕劉輝亂來,把他領進辦公室,非常認真地對他說︰「現在的造反派,今天聯合,明天分裂,由以前喊口號對罵,發展到棒子隊對打,大城市里還動起了槍炮。我們公社,也形成兩大派,在我們這個陣營里,劉佔伍的勢力不算小。」
劉輝不服氣︰「我革命時,劉佔伍還是一個小富農崽子,憑什麼比我強?」
胡永泉說︰「這個事我也解釋不清,也許是應了那句話,革命不分前後吧!在這個革命大風暴中,突擊入黨,突擊提干的不在少數。」
劉輝覺得又來了機會,便直截了當地向胡永泉要好處︰「胡社長,求您也給我突擊一下。」
胡永泉看著劉輝笑,又無奈地搖搖頭,他說︰「我早有這個意思,可我也有上級。突擊提干的事,雖然領導說了算,你本人也得做出成績。」
劉輝剛剛熱起來的心被潑上涼水,腦袋往下耷拉。
胡永泉說︰「公社的群眾專政隊,是書記的鐵桿兒保皇派,書記很重視劉佔伍,你不是他的對手,只能受排擠。」胡永泉見劉輝要泄氣,他又說︰「還記得斗爭劉吳氏嗎?我想劉佔山一定恨你。」
胡永泉的話激怒劉輝,他想︰「給劉佔山升成分,我是執行你的指示,劉佔山不光恨我,他也恨你!」但劉輝不敢刺激頂頭上司,故意裝成很硬氣地說︰「斗爭劉吳氏是革命的需要,干革命就不能怕做仇,能咋地?我朱世文還是朱世文,他劉佔山不敢把我怎麼樣!」
「劉吳氏是富農婆,那時,劉佔伍受牽連哪!」
「把佔山打成反革命,他劉佔伍仍然受牽連!」
胡永泉臉上露出滿意的笑,把話題轉到段名輝身上︰「段名輝串聯回來,在已經聯合的造反兵團中找不到滿意的位置,又重整旗鼓,建立了和造反兵團完全對立的群眾組織,如果劉佔山的問題讓他知道,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
「您的意思?」
「劉佔山當水鬼,是現行反革命行為,階級敵人搞破壞,我們不能坐視不管。但是,干革命也要講究策略,如果段名輝先下手,我們就讓給他。」
劉輝問︰「如果段名輝不去抓人呢?」
「段名輝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胡永泉說︰「這是一箭雙雕的事。」
劉輝說︰「我也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胡永泉看著劉輝,在心里笑,沒有表露出來。他指示劉輝︰「下去秘密調查,拿到真憑實據,不愁沒有功勞。」
不出胡永泉所料,在劉輝回村調查劉佔山反革命材料的同時,段名輝也領人來到劉屯。
吳有金的大字報在劉屯引起軒然大波,劉佔山的波瀾更大。劉屯人不但關注當水鬼的事情是真是假,更關注是誰貼出致人死命的大字報。人們私下議論,大字報是馬向勇貼的,劉喜把矛頭指向馬金玲。
劉佔山嚇唬過劉喜,還要踢他 根腳,劉喜還是把劉佔山當做好人,給好人寫大字報的人就不是好東西。劉喜覺得,寫大字報的人不敢暴露姓名,正說明心里有鬼,得把這個人糾出來。
劉喜反對心懷鬼胎的人,但是,他也學會區別對待。
給吳有金寫大字報,劉志沒簽名,劉喜認為二哥是膽小鬼。仔細一琢磨,還是不簽名好處多,最起碼不能惹怒大哥。劉志是在黑天貼的大字報,被劉喜看到,他覺得對壞人可以使用不光明的手段。而壞人對好人這樣做,那就是不正當的行為。
在馬向勇家的大門口,劉喜堵住馬金玲,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求求你金玲,把假期作業讓我抄一下。」他怕馬金玲不給,又薅著自己的耳朵發誓︰「我保證不給你弄壞,如果弄壞了,讓黃皮子咬這。」馬金玲瞅著劉喜,瞅得他露出嬉笑︰「你要不相信,就讓雷公打雷,我寧可擊死!」馬金玲問劉喜︰「你不正經上學,抄作業有啥用?」
「你不用管,反正有用。」
馬金玲轉身往院里走。
劉喜拽住馬金玲的衣角,嘻笑著問︰「你到底借不借?」
馬金玲把寫好的寒假作業遞給他。
劉喜一溜小跑,來到劉佔山的大字報前。大字報被人撕過,內容含糊不清,但一些字跡仍然清晰可辨。他拿過馬金玲的作業本對筆體,明顯不一樣,確定不是馬金玲所寫。
劉喜借走作業本,馬金玲就知道他想干啥,當劉喜送回作業本時,馬金玲板著臉問︰「怎麼這麼快就抄完了?」
「我願意,你管不著!」
馬金玲瞪著劉喜說︰「小小年紀,學起了搞陰謀。」說完,搶過作業本就往家走。劉喜干愣了半天兒,見馬金玲進了屋,他才罵出口︰「小狗崽子,以後我還要折騰你。」
放走馬金玲,劉喜又有好奇心,去看周雲的大字報,內容大致如下︰
周雲給地主劉有權當打頭的,劉有權給他兩個人的工錢,他甘心給劉有權當走狗。他領著長工們拼命干活,是壓迫無產階級的反革命行為。
周雲生活作風不好,勾搭地主家的闊小姐,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周雲和地主子女劉亞芬整出個孩子,扔到亂墳崗子上,這個流著地主階級髒血的孩子,有可能活在世上,應該受到懲罰!
解放以後,周雲表面上和劉亞芬一刀兩斷,心里還在思念,背後勾結,給老貧農黃志誠造成心靈上的痛苦。周雲還包庇馬文,欺壓革命群眾,犯下了滔天罪行。
這張大字報還說馬文和吳有金一樣,都當過胡子頭兒。
劉喜反對用大字報的方式說周雲壞話,卻對馬文當過胡子頭兒的事感興趣,見馬向勇走過來,他故意念出聲。
馬向勇大聲喝斥︰「不許念,何大壯寫的東西都是放狗屁!」
劉喜在心里罵︰「瘸狗,我不怕你,你不讓念,我偏把馬文當胡子頭兒的事念給你听。」
他變得笑嘻嘻,把馬文的事重念一遍。
馬向勇臉上的贅肉抽成團兒,咬著牙對劉喜說︰「何大壯是在造謠,你要跟著宣傳,就是同罪,還給你戴上小地主的帽子。」
「你怎麼知道是何大壯寫的?」
「我親眼看到他往這貼。」馬向勇在抽動的臉上擠出獰笑,斜過身子說︰「我是明人不做暗事,看見了就匯報。你們不用臭美,過不了幾天,把你們這些地富崽子都抓起來!」
听到馬向勇一口一個小地主,劉喜恨得心冒火,他表現很冷靜,沒有回罵也沒有偷襲,是他想采取「策略」。殘酷的階級斗爭促使動蕩中的少年加快成熟。
馬向勇把何大壯貼大字報的事告訴了周和平,周和平想去撕,被馬向勇勸住。馬向勇說︰「這是何大壯的罪證,撕掉了何大壯就不承認,你家白白吃了虧。」
也湊巧,何大壯從周雲家門前路過,周和平截住他,大聲問︰「我爸和你無冤無仇,你憑啥給我爸貼大字報?」
何大壯反問他︰「你憑啥說我貼的?」
周和平說︰「馬向勇告訴我,看見你貼的。你說我爸有作風問題,那是造謠,你媽才有作風問題,被人抓住過。」
周和平的話,像刀子一樣捅到何大壯的要害處,仇恨涌上心頭,立刻產生強烈的報復心。他向四周看了看,馬向勇已溜走,只有劉喜在一旁看熱鬧。
趁周和平沒防備,何大壯掄起右拳,打在周和平的臉上。
劉喜看到挨了打的周和平沒有哭,讓他對這個胖胖墩墩的老實少年產生敬意,同時,加深了對何大壯的反感。
由于種種原因,劉喜不喜歡何大壯。何大壯給周雲貼大字報,他認為何大壯是吳有金的幫凶。劉喜想︰「劉佔山將就算是好人,周雲是絕對的好人,給劉佔山貼大字報是壞人,給周雲貼大字報更是壞人!」他也很迷惑︰「何大壯打過馬向偉,也敢對抗馬文,他還算壞人嗎?為啥要當吳有金的幫凶呢!」短暫的思想斗爭後,劉喜做出判斷︰「何大壯和馬文作對,是因為馬文調戲他媽,壞人之間,也有內哄。先把他放進壞人行列。」
把何大壯和周和平劃分清楚之後,劉喜準備幫周和平。
劉喜常到甸子上的雪地里套野兔,也學著套狐狸,野兔沒套著,更沒見狐狸的蹤影,他拿著鐵絲套,曾經套過劉輝,這次要對付何大壯。
何大壯把周和平的右眼打出血,挺解恨,往家走,周和平不放他。
周和平抱住何大壯右小腿,要把他搬倒,終歸年少力薄,讓何大壯抽出腳。何大壯也不饒他,飛起腳踢向周和平的小肚子。周和平疼得只咧一下嘴,從地上撿起木棍打在何大壯的胳膊上。何大壯和周和平搶木棍,拖著周和平走。劉喜看到機會,把套子放在何大壯的腳下。何大壯一只腳進到套子里,劉喜往上提,套住何大壯的腳脖子,又用力往後拉,何大壯站不穩,栽倒在地。周和平撲上去,拳擊何大壯的臉,被何大壯翻到身下。劉喜上前拉,被何大壯抓住,連給劉喜兩個耳光。
三個人在一起撕打,都掛了彩,周雲趕到,把他們拉開。周雲沒有責怪何大壯,卻狠狠地踢了周和平。周和平非常委屈,哭著訴說︰「何大壯給你貼大字報,說你和劉亞芬整出孩子,罵你作風不好,我才和他打架。」
周雲望著何大壯離去的背影,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和何大壯打架以後,劉喜和周和平成為好朋友,也常到周雲家里玩兒。
來周雲家的人,看到灶王爺兩邊的對聯都樂,唯有劉喜一臉嚴肅。周雲媳婦問他︰「喜子,你幫嫂子猜猜咋回事,家里來串門兒的,看到灶王爺總是笑,是不是覺得灶王爺身邊有個姑娘不合適?」周和平示意劉喜不要把真相說出來,被他媽看見,大聲吆喝︰「去去去,別在這攪合,白供你念這麼多書,連句真話都問不出來。」她又說︰「新灶王爺是比老灶王爺年輕,別人家的也是這樣,不值得引起笑。」
周和平說︰「媽,我爸說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這個灶王爺太年輕,上天也見不到玉皇,你不用信他。」
周雲媳婦真的生了氣,用燒火棍打兒子,一邊打一邊說︰「再說這些無邊無際的話,灶王爺讓你歪嘴!」
打了兒子後,她又跪在灶前,作著揖,虔誠地說︰「灶王爺,您老人家大仁大義,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他不懂事,我教訓他。您可要保護我們一家啊!也別讓別人給我們貼大字報了。」周雲媳婦還向灶王爺解釋︰「一些人看你笑,那是他們有舊思想,一腦袋封建,還有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瞎搗亂,覺得您不該帶著灶王女乃女乃。我不那樣看,上級要求破四舊、立四新,提倡男女平等,您帶著夫人也是應該的,省得她在家里寂寞,我們照樣供奉您。」
劉喜覺得周雲媳婦的話可笑,便說出實情︰「大家不是笑灶王爺,而是覺得灶王爺兩邊的對聯可笑。」
「對聯有啥可笑的?」
「我給你念念。」劉喜念︰「灶王爺沒有用,沒有用也得供。」
「還寫啥?」
劉喜說︰「橫批是懼內。」
「啥叫懼內?」
「懼內就是怕老婆。」
一向溫和的周雲媳婦控制不住怒火,罵起周雲︰「好你個王八犢子,你唬弄我倒是可以,你不該不恭敬灶王爺!過上幾天安慰日子你就不知東南西北,這是不想讓我娘幾個得好啊……」她越叨咕越生氣,揭出周雲的老底︰「你坑害劉亞芬還不拉倒,還要坑我!我把對聯撕了,天降大難你自己擎著!」
周雲媳婦去揭對聯,周和平和劉喜把她拉開。周和平說︰「媽,你要揭了對聯,我爸準撕灶王爺。」
「他敢!」
周和平說︰「供灶王爺是封建迷信,我爸帶頭搞,就增加罪名,他的大字報還要多。」
周雲媳婦不做聲。
周和平說︰「我爸叫我告訴你,這是保護灶王爺的先進方式,灶王爺不會責怪他,還會保佑咱家。」
周雲媳婦轉過身,把周和平和劉喜推到灶前跪下,她對著灶牆說︰「灶王老爺,我們三人代表全村勞苦百姓向您表示,我們會永遠相信您,永遠供奉您。您身邊的對聯說您無用,真實的意思是保護您。這年頭,說話辦事都要拐彎子,您就擔待吧……」
周雲媳婦正在灶前祈禱,周雲邁進屋,瞪著老婆大聲說︰「膽子真不小,還整這些迷信的事!段名輝領人進了村,你不怕被他抓起來?」
段名輝來劉屯,是落實大字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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