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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上光打斷她,「你最近已瘦了不少,再有勞累,會垮掉的!」

臨風咬住嘴唇,淚珠連串落下。

「我心里好像刀子在割……」她說,「我寧願真有刀子割我心頭一塊肉去,也別教極兒受苦!」

上光一閉眼︰「極兒……不會有不測的。」

站在順旁邊的黑耳听到這里,忍不住一面抹淚,一面嘟噥︰「依我看來,小公子這次的病便不見得是個意外。」

「咄!」順厲聲呵斥,「你懂得多少,不要混說!」

上光敏銳地捕捉到這一信息︰「黑耳,你繼續講!」

黑耳在衣襟上蹭了蹭手背︰「順,你教過我的,小兒痘疾,多半在春天流泛,且絕大多數是被感染而發病;現在是仲冬啊,小公子身側的

又都是經過挑選的僕從,如何突然染上這個病?他還和淨公子一處玩耍,淨公子怎不見病?」

一語點醒夢中人。

「是這樣嗎?!」上光情急,一把攥住黑耳的領子。

「是。」順代為回答,「但這疑點提出來不免唐突……」

上光不再多言,扯起臨風要往蘭堂直去。

「主人,母夫人召見!」小易及時制止了夫婦倆。

雲宮。

「擇個吉日,冊立寶音為君侯次妃吧……」仲任撐持病體,掃視著榻下侍立的上光、臨風、服人以及公子淨,有氣無力地宣布。

上光盯著母親︰「孩兒不能從命。」

「你想讓你的兒子被你的固執殺死麼?」仲任道,「你知道嗎,淨兒對我說,他和極兒單獨約去玩雪,不想被奇怪的人引到黑祠附近,那

人強行給極兒穿了奇怪的衣帽,然後極兒就病倒了……」

「是這樣的話,證明有人從中設計,謀害極兒。」上光馬上說,「孩兒要徹底查處。」

仲任默然良久︰「……不用查。這必是黑祠造的孽。」

「孩兒並不信那些。」

「有些事情由不得你不信。黑祠的來歷你舅父對你講過了,孩子,老實說,十幾天前我也和你一樣,既不想用平鎮陰靈的法子再度在宮內

掀起猜疑,也不想用安撫陰靈的法子平息傳言。可,現在我同意你叔父的想法,我們讓那個女人的寄托寶音先得到安撫,進而便能安撫那

個女人的冤魂……我們讓這件事情安安靜靜地過去好嗎……」

「這種滑稽的法子,孩兒堅決不從命!」上光就是不肯,「何況,母親,寶音是孩兒許給了宋國的未嫁之女,如何可以自食其言,納為嬪

妾?」

「後宮的事情,還是交給你的君夫人吧。」仲任不與他爭,把這燙手山芋一下丟給了心里不是滋味的臨風。

上光態度有一點不受他控制地強硬起來︰「誰決定也不如我的決定!」

他情緒激動,還想再說什麼,可是終究沒有說出。

末了,他往臨風身邊靠了靠,用一種暫時冷靜下來的語氣重新開口︰「晉宋聯姻不可毀棄,不能由于所謂黑祠妖孽使我晉國在諸侯中留下

無信的惡名。」

仲任則詫異地望著他,五內百味交集。這應當算是他第一次當眾違逆她,並且是為了妻子,違逆母親。

至少她是這麼思量的。

然而上光眸中閃著不容任何人再對他的處斷置喙的神采,表明了他還將繼續堅持,不做任何讓步。

在晉侯母子首度對峙的局面下,服人悄悄地離開。

沒人注意到這個情況。

「母親信任我,我就不應逃避我的職責。」臨風站到上光與仲任之間,「我會按我的主意對寶音做出安排。」

做妻子的側過臉,凝視著丈夫︰「君侯,請你也信任我。」

上光目光與之交接,閱讀著妻子以無言的方式傳達給他的心意。

「……我沒有不信任你的時候。」最後,他說。

而在河水的另一岸,麻煩事同樣沒放過顯君。

只不過,它在晉國的表現是滿含怨恨的幽靈,憂郁、陰險、惡意妄為,無形地舞動著它的黑色指爪,不為人察地彌漫著恐懼;可它在宋國

表現出的,則是一幅天真無邪的孩童模樣,以無害的眼神,幼稚的舉動,有意無意地進行著摧毀和破壞。

不管表現如何差異,說到底效果是相同的,它在宋國一度一潭死水的宮中,攪起了肆無忌憚的水花,或者說,根本是興起了微微的浪,開

始撼動某種當時人們覺得動搖不得的根基。

這一點,在宋國君蘇顯來到母親宣夫人宮中之前,也不曾料到。

對于無時無刻不在敏感地收集著周圍信息的他來說,如此的疏忽原本不可能存在,可是,小公子鮒祀一日好一日壞的病情成了他每天最沉

重的掛念,以至于他近來的日常生活,除了必要地關心政務外,就是去太廟為鮒祀祈禱,乞求宋國的祖先們,能夠保佑鮒祀平安。

當初他以為他無法去愛這個孩子。

原因很簡單,鮒祀不是他最愛的女人生的。

後來他明白自己錯了。

對孩子的愛,與對孩子母親的愛,是截然不同的。也許你可以半分不愛為你生兒育女的女人,但是,如果她所出的孩子抓住了你的心,你

簡直沒一點招架的可能,甚至要連帶著覺得那女人是你的福星,創造出了你這輩子最憐惜的寶貝,賜予了你這輩子最大的安慰。

這就是「母以子貴」往往勝過「子以母貴」的緣由。

鮒祀擁有完全酷肖他的五官,當然,這不是重點,沒人僅僅會由于外貌的相像就去深沉地愛著另一個人,連父子也不例外;蘇顯愛著鮒祀

,是因為鮒祀也愛著他。

鮒祀常常哭鬧,對飽受病痛折磨的孩子而言,這不稀奇。可蘇顯一旦抱起這孩子,這孩子就能即刻安心,整個身子趴在父親胸前,甜甜入

睡;不睡時,這孩子會好奇地和父親互相顧視,看著看著,這孩子竟能「呵呵」地像是笑了出來……

于是蘇顯也會笑了出來。這孩子真像看透了他的心。

有一個人能不因為他是顯君,不因為他很優秀,不因為他是國主,而無來由無條件地傾慕和依賴著他,令他獲得了難以說明的愉悅與歡欣

「難道你是最懂我的人嗎?」有一次他玩笑地逗著鮒祀說。

鮒祀照例痴痴地仰望父親,一只小手卻顫巍巍地舉起,仿佛要觸模父親面頰。

蘇顯握住鮒祀的小手,在孩子柔女敕的掌心印下一吻。

從此他就想象不出,鮒祀棄他而去,他將置身何地。

「顯兒,你知道,這是誰嗎?」他懷著戚戚的心情踏入宣夫人所居殿屋,宣夫人一臉喜色地站起來,向他展示坐在她旁邊的一名約模六、

七歲的男孩兒。

蘇顯冷淡地上下打量男孩兒,男孩兒埋著頭,肩膀瑟瑟抖動,如同一片北風里快在樹枝上待不住的枯葉似的。

「他是你兒子。」宣夫人說,「是你的庶長子。」

「哈?」蘇顯忍不住第一時間表達了自己的不可思議。

眾所周之,光君在理應情竇初開的年齡,卻意外過早地被壓上了謎樣身世的大石。懷疑與矛盾成為約束他的繩索,他像只找不到巢穴的鳥

兒,時飛時停,不斷尋覓,無心跟其他世子一般,心安理得地在沒得到愛人前,隨意采摘後宮的花朵以求得部分適意;等到他在晉國立足安穩

,他已經得到了其他世子終其一生都可能得不到的愛人,又沒必要通過廣泛垂愛,東拼西湊出自己理想的愛人了。他是在學會愛之後,才學會

如何愛的。

顯君,並沒有這樣先天和後天的束縛,所以,他在學會愛之前,就學會了如何愛。

這意味著,他從花叢中經過的時候,並非半葉不沾身。

實際上,他的風流美譽,有一部分正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

可是,他用來學習如何愛的女人的數目,比起外界傳說的要少得許多。要是那些津津樂道他韻事的民眾得知了真相,搞不好還會大失所望。只是,那時的蘇顯,不介意人們去夸張他的光輝歷史,把他描繪成傾倒眾生、不拘小節又美麗優雅、奪人芳心的形象,很符合他追求絢爛極

致的性格。

經過與臨風的邂逅、漸漸深陷和最終錯過,他回到他自豪過的領域時,突然感到所有的光彩都黯淡了,所有的樂趣都遠離了。過去的自己

,揮霍的是無知的青春,以及不是愛情的歡喜。

世上使人悲哀的一個事實就是,好比你在登山,你以為你努力地爬到了頂峰便有了人生的大快樂;結果你到了頂峰,卻發現對面那座山才

是你真正想去的地方,遺憾的是,你已無路可往。

看清了這事實的蘇顯,就承受著如斯尷尬。

他考慮過很長時間,還是選擇了面對改變了的一切,妥善安置結緣過的女人們,娶回珠姜,生下鮒祀,恬淡地度送略顯寂寞的日子。

誰知往事如流水,斷之不絕。告別了的花朵,在眼下送歸了果實……

「我不記得我有讓誰生下過孩子。」他抽回思緒,干脆利落地回應母親。

宣夫人熱切地答著︰「你自然是不記得的,這孩子的母親以往是侍奉你更衣梳洗的侍女,她懷孕尚未察覺時因年齡大了,被遣出了宮;生

產後又因自慚卑微,沒將孩子的事報知給你。這孩子一直寄養在舅家,前陣子才被國中官員舉告,送到宮里來,由我養育。鮒祀生著病,我沒

機會向你講明,可……他很像你,顯兒。」

蘇顯追憶了一陣,憶起確有那麼一個侍女……

「是這樣嗎?」他走近男孩兒,蹲下來細細地研究男孩兒的容貌。男孩兒的眉梢唇角,果真有著承他一脈的俊秀,可惜眼神閃爍,顯出他

所厭惡的木訥拘謹。

蘇顯站起身,威嚴地俯視男孩兒︰「你母親呢?」

男孩兒惶恐地囁嚅︰「……母親……去世了……」

「你叫什麼名字?」

「沒名字。」

「沒名字?你雖然是庶出,也不能沒名字。你就叫‘何’吧。」

宣夫人頗為熨貼地觀望兒子不掙不扎地認下孫兒︰「這就好了,鮒祀多了個哥哥了。」

蘇顯無動于衷︰「沒錯,鮒祀是多了個哥哥;何,你听清楚,鮒祀為嫡,你為庶,不論何時,你都要以他為尊。」

「……是。」男孩兒順從地跪到地上,用僵硬的動作行起新學來的宮廷禮節。

果實、枝葉、根系,以血脈聯結彼此,以親情戀慕彼此。

是的,本來是這樣的。

可又不是這樣的。

果實有苦有甜,枝葉有疏有密,根系盤結錯落……一家人,也有著幾重心……

……

服人默默地坐在露台上,眺望東北角騰升的煙氣。

「黑祠著火了!」「快來人哪!」

人們雜亂的叫喊和奔跑聲乘著風傳到他耳里,顯得無足重輕,像在進行一場游戲。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木制神主。

「昔羅」,神主上這麼模糊地寫著,一如這名字的主人模糊于時光中的容顏。

服人看著它。

「你是誰?」他念著,「你憑什麼懲罰誰?」

言畢,他把神主用力摜在露台的硬石地面。

神主應聲斷為兩截。

和木牌分離開的基座里,骨碌碌滾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形陶俑。

這將服人嚇一大跳。

畢竟是與妖孽有關聯的物什,他的心仍會覺得害怕,即使是在他放火燒了黑祠之後……

隔了好半天,他壯起膽子撿起陶俑。

女子的陶俑。

黑發,彩衣,面上嵌著一雙大而美麗的眼楮,眼中眸子的顏色,是與眾不同的琥珀色,就像……

雪,沒休沒止,又下起來了。

冬季的月亮,仿佛一只旁觀人世間眾生百態的瞳孔,從枯枝的縫隙間投落它冷冷的目光。

當薄雲拂過它時,它彌漫出一種朦朧的憂傷,像是誰在注視著無緣的愛人,有說不清的溫柔與怨悵;而當光暈消散時,它流露出另一種犀

利的嘲弄,像是誰在睥睨著落魄的仇人,有道不明的冷漠與舒愜。

總之,它是有情的,也是無情的。

它在天空保持著微微的輝芒,可以供光明馳騁;也在地面保持著微微的陰影,可以供黑暗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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