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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嘉說道︰「兒臣曾听父皇說過,咱們是大唐李氏的後裔,也曾讀過太宗皇帝虛心納諫,成就一番功業的故事。父皇就好比是唐太宗,蕭大人好比是魏征,他直言上疏,也是為了家國之事,不會有意冒犯,父皇又何必計較。」

他這幾句話,雖說是小孩兒的話,听在李的耳中,卻分外舒坦。查文徽見李面色稍霽,立刻進言說道︰「六殿下說的不錯,陛下是成大事之有道明君,寬懷大度。他日北定中原,還都長安,也是可以想見的事,蕭儼的幾句話,若有道理,不妨接納,若是胡言亂語,何必放在心上?」

李點頭微笑,其實在他心中,也早就將自己比做唐太宗李世民,慨然有定中原,復舊都之意。加之查文徽一番吹捧,更有「天下雖大,舍我其誰」之感。

他不好自夸,便說道︰「從嘉年紀雖小,卻甚有見識。和朕倒是挺像的。」

查文徽笑道︰「依臣看來,陛下的皇子中,也只有六殿下最為出色,他的仁孝之心,與陛下簡直一般無二。而且,六殿下是重瞳子,這樣天賜的富貴相貌,更是其他皇子沒有的。皇上詔告天下兄弟傳國,說句實話,臣有些替六殿下不平呢。」

李點點頭,細細端詳從嘉,這個俊秀柔和的孩子,他越看越是喜愛,不覺說道︰「從嘉是很好,畢竟不是長子,而且,先皇最鐘愛的是景遂……」

說到這里,他忽然發覺失言,急忙住了口,淡淡說道︰「儲君之事,已經定了,也不忙更改,還是看看再說吧」

正說著話,忽然听見殿門外一陣喧嘩,隱隱有刀劍相撞之聲,李驚問道︰「外面是什麼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對查文徽說道︰「你出去看看!」

此時,查文徽也正自害怕,暗想︰「難道是臣下作反,意圖逼宮?若真是如此,我出去了,哪還有命回來?」這樣想著,只裝做沒听見李的話,自顧自鑽入桌下發抖。

李更加驚慌,他抱起從嘉,便要從後門出去,正待抽身,殿門已經被人撞開。

隨著殿門吱呀作響的開啟,李便看見一群人魚貫而入,一個個面色肅穆凝重,為首的是宋齊丘與蕭儼,以及馮延巳、魏岑等一些朝中的重臣。後面跟著景遂、景達、弘冀等皇族近支。

李見這麼多皇族前來,料想不會是犯上逼宮等事情,當下略略放心。將從嘉放在地上,挺直身體問了一句︰「你們是做什麼來的?」

不等他話音落下,一個魁偉男子排眾而出,大步如流星,已經搶至李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以頭搶地,撞如山響。

李知道,這個人是侍衛都虞侯賈崇,也是跟隨烈祖數十年的老臣子了,當下溫言說道︰「你這是做什麼,有話站起來說。」

賈崇拉住李的袍角,大聲說道︰「陛下不听賈崇進言,賈崇就死也不起來!」

他一身蠻力,李拉了幾下,並未將他挪動分毫,查文徽見狀,上前說道︰「陛下,賈大人必有要事稟奏,且听他說說無妨。」

賈崇瞪著查文徽,翻起白眼,神態甚是輕蔑,說道︰「我可不領你的情。我跟皇上說話,你這只會拍馬吹牛的家伙給我滾遠一點。」

他昂然跪在地上,碩大的身軀如山岳般凝重,查文徽被他一陣叱喝,面紅耳赤,本欲與之一較口舌之利,卻在他嗔目瞪視之下,將話語硬生生咽了回去。

李見他磕頭不止,不一會兒的工夫,額頭上已腫起一個老大硬塊,到底于心不忍,便點了點頭,命他站起身來稟奏。

賈崇他揉了揉額角,粗聲粗氣說道︰「陛下,臣跟隨先帝三十多年啦,論年紀比你大,論輩分也比你長一些,如今就說一句托大的話。先帝執政的時候,對下情孜孜詢查,只擔心言路壅隔。如今陛下剛剛即位,就被這些人的花言巧語蒙了心,對咱們這些做臣子的,竟然這麼疏離隔絕。陛下,難道你只信任他們,不信我們這些跟隨先帝,刀陣劍雨里走過來的老臣子了麼?」

他說著話,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剎時涕淚齊流,將一副濃黑的胡子也弄髒了。李見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本來就想找個機會下台階,賈崇這一番話雖然言語冒犯,到底是一個很好的台階,李便笑著拍了拍賈崇的肩膀,說道︰「朕答應你就是,何必哭成這樣?」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從袖中取出絹帕,丟在賈崇面前。

賈崇拿起柔軟的絲絹,剛想往臉上抹,便聞見帕上傳來一陣芬香,他雖然不知道這香氣是名貴的龍腦所薰,對著絹帕瞧了瞧,到底覺得香噴噴的,自己使用不慣,當下站起身來,用官服的袖子在面上胡亂一抹,對李喜笑說道︰「多謝陛下成全!」

此時他面上猶帶淚痕,忽而展露笑容,端的可笑非常,李被他惹得呵呵大笑,命人抬來幾席御宴,與在座眾人對飲。

席間,李當眾宣布,收回前幾日所下詔書,廢止不許大臣進言的詔命,群臣歡喜不已,「陛下英明」的話語此起彼伏。李含笑點頭,心中卻想道︰「你們這些為臣子者,又怎麼知道,真正讓我下決心廢止詔命的,竟然是從嘉的一席孩童之語。」

趁眾人低頭飲酒之時,他的目光從弘冀和景遂面上掃過,忽然想起,這兩個人從來不曾上疏,也不曾說過勸諫之語,弘冀沒有接觸過政務,不諳朝政,也還罷了,景遂是自己最親近的兄弟,是朝政上的得力輔助,這次更是由他總庶政,怎麼他卻對此事不發一言?

在他心中,景遂淳厚恬淡,有士君子之風;弘冀雖沉厚寡言,但心思細密,果敢敏銳;近年來更看好從嘉的恭謹仁孝,謙和守禮。這三人都堪為儲君,但帝王之位只有一個,到底該傳位給誰,是個讓李十分為難的事。要知道儲君優秀與否,是關乎未來國運的頭等大事,稍有馬虎,便可能導致社稷傾覆,又怎可不精心勘察挑選?

他不由得想起烈祖臨終之前,並未指定皇儲的適合人選。之所以認定景遂為儲君,是因為烈祖生前十分喜歡景遂這個兒子。李低頭暗想,難道我錯了?

弘冀見父親眼中迷茫神色,心中倒猜出了七八分意思。他也不多話,只與身邊的皇叔景遂請教些朝政事體,意態謙恭。

李看他關心國家大事,心中暗暗贊許,對弘冀的好感,不覺增加了兩三分。一時間,杯籌交錯,看似親密無間.

賈崇是粗豪漢子,手拈小杯,甚覺難受,換了大杯仍覺不稱意,便直接換成大碗,酒來碗干,連呼痛快。

直到宴罷歸去,賈崇已經喝得臉紅舌大,腳步踉蹌,他被人攙扶著走出門去,隔了好遠,還听見他大聲喝罵查文徽、魏岑等人道︰「你們趁早離皇上遠遠的,要是再被我看見你們進讒言,挑撥是非,賈爺見你們一次,打你們一次,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弘冀听見賈崇的一番說話,也自忍俊不禁。偶然回眸時,瞥見李面上雖有酒意,眉目中卻有不悅之色,他心中一動,望著漸行漸遠的群臣,隱隱覺得事情不妙。

幾個月後,李在內苑造起一座高樓,召近臣入內觀看。眾人皆嘆其瑰麗之時,便听見蕭儼冷冷說道︰「此樓雖好,只可惜樓下缺了一口井。」

李容色微變,沉聲問道︰「蕭卿說的是什麼意思?」

在蕭儼身邊的朝臣,見李面色不對,連忙拉蕭儼衣袖,示意他住口,蕭儼冷笑一聲,朗然說道︰「樓下若添一井,就和景陽樓一模一樣了!」

他所說的景陽樓,乃是幾百年前,陳國後主陳叔寶所建宮殿。開皇八年,大隋的晉王楊廣率軍攻破陳國都城,陳叔寶四處躲避隋軍,情急之下,與貴妃張麗華、孔貴嬪躲進景陽殿前的一口枯井之中。盡管藏匿嚴密,到底被隋軍發現了。

隋軍向井內喊道,若再不出來,便要用石頭砸進去了。陳叔寶才顫聲回答。隋軍放下吊籃提拉,陳叔寶等三人緊抱在一起,被拉出井口。

只是三人體積太大,張麗華的胭脂也擦在了井口上。這口井,後來便被稱為「胭脂井」,也叫做「辱井」,是陳國滅亡的象征。

此時蕭儼這麼說,李焉得不怒?他當即便要將蕭儼斬首。弘冀在一旁見了,連忙站出來求懇,再加上群臣一力說情,才將蕭儼貶為舒州副使,官階幾乎是一落到底了。

蕭儼離開金陵的時候,群臣大多害怕粘連獲罪,不敢前來相送,在長亭上置酒的,只有弘冀和一兩名與蕭儼十分交好的朝臣。

飲罷三杯,蕭儼長嘆說道︰「儼以諫諍得罪,非有它志。如今落到這個下場,也不知道是我一人之不幸,還是國家之不幸。」

弘冀走上前一步,握住蕭儼雙手,說道︰「先生高古忠烈之意,弘冀都是看在眼里的,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向父皇進言,盡早召先生回朝。」

蕭儼慘淡一笑,說道︰「蕭某是個心直口也直的人,遇到納諫之主,才可一展抱負。如今看來,還是身在舒州,做個遠離朝廷的地方小吏吧。」

他看著弘冀,眼中似有淚意,復說道︰「南昌王此時前來相送,足見情誼,只可惜,我以前沒有看到你的好處。」

弘冀微微點頭,心想︰「現在看出來,也還不晚。」他微笑說道︰「先生也不必太過灰心喪氣。父皇目下正在氣頭上,等過一陣子,景況總會好些。說起來,父皇即位才不過兩年的工夫,朝中正是用人之際,先生這樣的才干,哪會讓你埋沒在僻壤窮鄉?」

蕭儼看了看他,忽然說道︰「難道南昌王這樣聰明的人,竟然看不出來麼?」弘冀愕然說道︰「看出來什麼?」

蕭儼冷笑道︰「前些日子,周宗、張居詠分別被貶,我便覺得事情不對。這兩人在烈祖一朝頗得重用,就算有什麼大錯過犯,也不必罰得這樣厲害。後來宋齊丘上表,要歸隱九華山,只上了一表,皇上也便恩準了。還賜書曰,‘今日之行,昔時相許。朕實知公,故不奪公志。’雖然下了聖旨,封他為青陽公,還賜他‘九華先生’之名號,準他食一縣的租稅,但說到底,和罷官流放,也沒什麼區別。」

弘冀笑笑說道︰「我听說,宋齊丘後來在青陽置了一座大宅子,日常穿戴,皆比照王公所制,眼見是氣的不淺。」

他輕輕拍了拍弘冀的肩,緩緩說道︰「周宗、張居詠、宋齊丘,現在輪到我。難道南昌王就看不出一點兒端倪麼?」

弘冀望著他的眼楮,心中卻是一片駭然,過了半晌,才低聲說道︰「你是說,皇上正一步一步,將皇祖父的老臣子都排除在朝局之外?」

蕭儼微微點了點頭,弘冀想了想,再說道︰「不獨如此,這些人都曾對父皇上疏力諫,難道這也是原因之一麼?」

蕭儼微笑,頷首,悠然說道︰「孺子可教。」他停了停,又說道︰「南昌王,我這次被貶,或許今生都回不了金陵,有些話,雖然唐突,但也要跟你說了。」

弘冀謹然道︰「先生請講。」蕭儼說道︰「鑒往方可知來,南昌王可知道隋帝楊廣是如何登上太子寶座的?」

弘冀搖了搖頭,說道︰「父皇和師傅都沒有教過。」

蕭儼淡笑說道︰「最要緊的是兩個字,韜晦。你父皇所喜歡的,是景遂那樣心性恬退的人。立他為儲君,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你目下鋒芒太露,若能在平時懂得韜光養晦,關鍵時刻再一展頭角,會比目下這樣橫沖直撞要強得多。」

他深深看了看弘冀沉思的容色,才淡淡說道︰「我能對你講的,也只有這些而已。以後會有很多事情,就要看你自己的領悟了。你要知道,朝堂上雖然不見刀光劍影,卻有著比刀鋒還利的話,有著比劍氣還快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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