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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顯十五年夏,帝遇刺崩殂,儲君未立,諸皇子夤夜逼宮,兄弟鬩牆,京師動蕩。先帝生母仁禧太後震怒,奉帝遺詔,宣先皇幼弟南王承桐為君,平亂安民。

——《楚史•武帝傳》

素手捧盞茶立于窗前,一片枯黃了大半的葉子伴隨著秋日帶著些微涼意的風徐徐落下,顧長離只是稍稍一伸手,便恰是乖順地躺在掌心。

自從數月前安帝薨了之後,由此而起的爭奪那至高無上位置的暗潮時至今日仍未停息。

像他位于的這樣地處荒僻,不受重視的邊陲小鎮都或多或少受了些許影響,近來願意上街的人都少了許多。就更不要提直接位于風暴中心,首當其沖的京師重地,每每想至此處,顧長離便不由得慶幸自己早了一步從那泥沼當中月兌身,不然的話,他現在還能否留著這顆悠哉喝茶的腦袋都難說。

正凝著眉思索著事務的當口,顧長離忽覺手上一輕,卻是有人趁著他失神的時候將他端著的茶盞拿了去。

「你這促狹鬼,還不趕緊把杯子還我?」

無需回頭,小店里的人數本就不多,能夠這麼輕易地模進他的房間更是只有一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氣已經逐漸轉涼,長怎麼還在喝著冷茶?」

顧長離扭過頭,果不其然見著一張因為板著而顯得嚴肅凝重的俊臉,不禁好笑。

「什麼時候輪到你小子和我咬文嚼字了?莫不是剛教了你些許皮毛,就以為可以餓死師傅了?」

一指頭戳在崖生的額頭,卻沒有見到之前經常得見的委屈表情,顧長離忍不住一陣悵惋。

「崖生你真是越來越不有趣了,小小年紀學了點書,怎麼就成了個小老頭——那豈不是我的過錯?」

顧崖生並沒有理會他老生常談般的抱怨,重新沏了壺熱茶遞過去,這才一字一頓,煞是認真地說道,「我的年紀比你大。」——所以說,不要再因為我先前的那些舉動把我看成幼童稚子。

「是,是。」

顧長離一邊在心里嘀咕著「這小子學了點東西就開始叛逆期」,一邊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詢問,「今天叫你默記的那些文章看了麼?」

「一早便看了。」

從顧長離毫無掩飾的神情中讀出他心聲的崖生登時氣苦,卻又無可奈何。

自己先前受了重傷失了記憶,又一個人在崖下模爬滾打了旬月有余,行為舉措自然顯得古怪粗鄙,懵懂如幼童。

偏偏就是在那時候遇見了長,最狼狽最不堪的一面都叫對方看了個透徹,留下的印象自然不會良好到哪里去——卻是不知何時能夠表現給他自己真實的模樣,至少,不要再把自己當成孩子看待。

顧長離持著茶杯坐回椅上,一抬頭卻見崖生正低垂著頭,神色莫測地不知思考著什麼——還真別說,他這麼一大高個,長相又不賴,端起架勢來還真有點唬人,一點都看不出其傻 子的內在。

曾經親眼見過那場詭異又奇葩的「水果祭祀儀式」的顧長離心有戚戚地唏噓片刻,抬手招呼對方過來。

「崖生,我們在這個小鎮也停留了有一陣,可還喜歡這里?」

顧長離笑眯眯地對八仙桌另一面的崖生問道。

「喜歡——只要有長地方,我都喜歡。」

雖然這里屋舍簡陋,吃食平常,除了周遭的景色還算不錯外再沒有什麼多余的優點,若是以前的自己甚至連目光都不會于此落下多久。但是一切的一切,只因為眼前人的存在,便是煉獄深淵都能化作人間仙境,遑論其他。

「嘖嘖,這話說得,對我一個大男人可沒有多大用處,留著以後見到喜歡的姑娘,再加上你那張臉,絕對能起到奇效。」

「不行。」

崖生垂下眼眸,盡力掩蓋住眼眸中流淌的暗光。

本來便是對著你一個人說的,怎麼會拿去便宜他人?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口。

——明白此時的自己在長眼中至多不過是值得親近,是朋友也是弟子的身份,總之,絕不是他所想要的那種關系。他不會太早地暴露自己的渴盼,以及那份心意,他和長還有很久很久的時光,漫長的陪伴。總有一天他會讓他毫無抗拒地接受,一定。

「????」

雖然對崖生話只說了半截感到有些疑惑,不過他並不是會被輕易逼死的強迫癥,斜睨對方片刻後還是開口說出了近來一直在考慮的話題。

「崖生還想去別的地方看看嗎?」

他從袖口處緩緩取出一卷古樸破舊,泛著微黃,顯得充滿歲月滄桑感的地圖,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

「這是我從一位老翁那購得的,那位老翁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若是生在我們那里,免不得成為第二位徐霞客,你且看——」

「那老翁年輕之時一卷行囊出發,足跡踏遍名山大川,所至之處,便細細描下一副地勢圖,聊以懷念。」

「如今天下三分,大楚,北朔,西澤,各佔一隅,俱有掃清圜宇,逐鹿中原之志,他們爭殺拼搶,打得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爭得,就是這麼一片地域。」

顧長離的手輕輕往圖上一蓋,正好擋住了地圖上標著文字的那一片。

「你看這里——時武建十年,乘舟海上,觀雨落二洲,俱匯東流,濤濤而涌,不見岸漲。」

「那老翁旅行至南地,該地居民大多以捕魚為生,他坐上漁民的船出海,卻不幸遇上暴雨,險些將命折在那里,卻還是不知道那片水域究竟有多大。」

「再看看這里,武建三年,往西行,遇沙海,邈無邊際,不知其幾千里,行百里,無水無糧,倒地待斃,幸得商隊救治,僥幸得生。」

顧長離的手漸漸收緊,力量之大甚至手背上都爆出了明顯的青筋。

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舉目無親的世界,他便一直在掙扎著求生,想著保命,想著逃亡,直到不久前才剛剛安定下生活,至少無需時刻擔憂著自己性命。

而在那個時候,一直因為環境壓抑而深埋在心底的,外來客對于世界的排斥和格格不入,一點點地開始冒出頭。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時至今日,他仍然習慣在睜開眼的時候去模手機,不知道時間的時候看手腕,暮色四合時找電燈,即使動手改造了馬車也思念那四個輪子污染空氣的大鐵器,有時偶爾說出的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句子,在這里會被稱為大才,甚至還有不少人惋惜他身份卑微,不然參加科舉,定能一舉得魁。

一切的一切,都在冰冷而殘酷地告訴他一個事實。

——顧長離,這里不是你的世界。

——而你,很可能再也回不到那片他魂牽夢縈的,不算很好,卻也絕不算壞的土地。

所以,他該怎麼辦呢?

繼續偏安一隅,縮在這個安寧祥和的小鎮度過一生,找一個溫婉賢淑的姑娘,養上三兩個孩子,繼續開著小小胭脂鋪,等著病死老死或是隨便怎麼死的那一日?

再或者,憑借著半瓶水晃悠的知識,隨便投靠哪個國家,三足鼎立的亂世,不正是點娘上揚名立萬流芳百世的大好時機?江山在握,佳人在懷,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轟轟烈烈大風大浪里走過一生——最經典的穿越者模板。

可惜,這兩種抉擇他一個都不想要。

他的心還沒滄桑低沉到要龜縮一處養老地步,卻也並沒有那麼多沸騰的熱血去匯入時代的潮流,做什麼弄潮兒。

歸根結底,顧長離只不過是一介紈褲,愛玩愛色,卻沒有多大野心和手段去搏什麼權柄榮華。

「崖生,你知道嗎?」

顧長離的右手輕敲著桌子,唇角揚起淺淡卻真實的笑意。

「這個世界很大很大,郡縣州國,國之外還有國;國家之外呢,有荒無人煙的沙漠,還有浩瀚無垠的海洋,或許還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海洋那麼寬廣不見邊際,也許在海洋之外,還有另外陸地,陸地上也有人,也有國家,還有更多更不可思議的風景……」

「明明還有那麼大那麼廣闊的地方,為什麼要讓眼楮一直盯著這麼狹窄而逼仄的一隅?」

「崖生。」

他微微抬頭,看向窗外的風光,有一只皮毛斑斕的漂亮鳥兒恰好斜斜掠過,顧長離的目光便更加明亮上幾分。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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