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魚怪說完落月部的往事後,整個帳篷都安靜了下來,空氣凝滯,凍結一切。
他們眸子晦暗,就像是窗格上覆了層隱隱的霾霜,遮蓋了眼皮。
縛夷日抱著身體,神情呆滯,口中話語支離破碎,「不可能……不可能……」
這世上真有人會為了生存,為了長生不老……連幼小無辜的生命都可以放棄?
「不可能。」
他像是下著結論,使勁甩了甩頭,心里卻莫名一陣陣發冷,冷成一塊凍鐵,直直扯著心髒往下沉。
唐三藏看著腿上的魚怪,眼里神色莫測。他雖有罪,卻並非罪惡滔天,反而是這個村落里那些至親至近的人,對那一場場血案難辭其咎。
而那孫悟空不知在想什麼,沉湎于思緒,口中喃喃著,「祭品……河……」
他指節頗有節奏地叩著大腿,忽然之間似是突然想通了什麼,兩眼睜大,身體猛地向上一顫,差點從地氈上摔落出去。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縛夷日,聲音卻微微粘滯,「你先前說過,你曾被人抱走要扔到河里,後來你爹娘出現,才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縛夷日怔怔點頭,「是。」
「既如此,我就有個問題。如果這村落里的童子早晚會被送去當祭品,那麼……」他眸光一轉,定定落在縛夷日身上,「為何你當年身為這個部落的幼兒,卻從未遇到任何不測?」
朱悟能不在意地一答,「這很簡單啊,在輪到他獻身前他就已經和他父母出逃了。」
可說罷,他卻像是想到了某種可能性,呼吸驟然一緊,轉過頭盯著縛夷日,嗓子似是啞了般說不出一句話。
縛夷日疑惑偏頭,「你們都盯著我做什麼?」
孫悟空默然半晌,抬頭和朱悟能兩兩相望,「你已經猜到了吧?」
朱悟能揪著大腿,長嘆搖頭,不知在感慨些什麼,「這他娘的全是命中注定啊……」
唐三藏心中有根線隱隱被接通,他斂著神情,遲疑開口,「你們是說他當年之所以被他爹娘倉惶帶出部落,是因為那時……已該是他當祭品了?」
孫悟空面色有些復雜難言,雙唇微微干燥,「這僅是我的猜測……當年或許輪到他們家獻出幼孩時,他的爹娘不情願。于是村里人便抱走了尚且懵懂無知的他,硬要往河里扔,最後被及時趕到的爹娘攔下。」
他看了眼神情變得驚愣的縛夷日一眼,輕搖了搖頭,「最後,他的爹娘覺得如此下去無望,便帶著他匆忙出逃,最後終是到了寶象國定居。」
「而蓮九重當日說她在縛宅外听見有人喊什麼‘你欠的賬該還了’,這會不會和村人後續追殺有干系?」
唐三藏微微頷首,「或有可能,明日不妨套他們話試試。」
縛夷日听他們一句一話說著,早已面色慘白如紙。
身形如輕舟一葉搖搖晃晃,似是隨時都會倒下。
連夜出逃,爆體而亡,全府屠殺……
他捂著胸口,血脈盤根錯節間傳遞的都是一樣的苦痛。
「難怪……難怪……」
他想,他或許都明白了。
為什麼他會從小異于常人,耳目敏銳記性非凡。
為什麼他會在幼時冬天生了大病,差點將生命斷在那樣一個隆冬雪夜。
為什麼他爹娘會拼命經商賺錢,給他采購極其昂貴的高山雪蓮進補身體。
又為什麼,爹娘的身體會每況愈下,到最後幾乎人命危淺朝不慮夕。
他閉上眼,胸膛起伏激動難忍。
原來這一切,早從他們帶他離開這個部落時便已注定。
明知晦暗,明知前路幽茫,卻還是不得不向死而行。
「河神,你總說人性自私,利益燻心,不擇手段。是……這世上有太多這樣的人,千千萬萬,又或許千千萬萬也不止……可是,」他睜開眼來,看著魚怪時通紅的眼里已有了隱隱的薄霧,聲音更是帶上哽咽,小拳緊握著壓抑住哭泣的**,就如同壓抑住傾竭的四海般困難。
「可是這世上,總歸還有向善,不願同流合污的人……就像我的爹娘一樣,明知自己會死路一條,卻還是要以死相搏,來、來換取我存活的希望……」
他說到最後時,聲音已然抽噎不止。他抬頭倒吸口氣,卻終究止不住眼眶里的洶涌淚流,一道道滑落下來,嘀嗒嘀嗒砸落在他的手背上,暈開一大片水漬。
就像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哀悼著所有心如死灰的悲默。
如果沒有這般古怪殘忍的詛咒,沒有那場驚險血腥的屠殺,或許他只不過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孩子,承歡膝下,趴在娘的膝蓋鬧著她要糖吃,又或許跟爹學著經商時不時鬧脾氣摔算盤,他們會過元宵,會放炮竹,會手牽手游過大街小巷,會在每寸光陰里留下自己的足跡。
或許他們就會像個普通的家庭一樣,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過著如流水般平淡卻又安穩的一生。
而不是早早的生死離散。在這世上只留他一人。
離雁孤雲,無家可歸。
朱悟能瞧著這孩子,手掌松開,慢慢嘆了口氣。
縛夷日今年才十二三歲,能有多大?讓一個孩子承受本不該承受的一切,倒不知該是怪蒼天不仁,還是怪命運弄人。
而魚怪看著他,眼里浮浮沉沉的,不知在想什麼。
說實話,這幾百年來,他一直都在報復,報復世人,報復那人。
他從未有過任何的後悔。
因為他本想當本要當的便是個十足十的魔頭。
只是這會兒眼真真切切實實地看著面前那人哀慟落淚,沒有預兆的,他心里跳了一下。
很輕。
卻有些疼。
他偏過頭去,沒敢再看他。
到最後天色漸晚,月落星沉時,已是入夜將要歇息的時候。
眾人散了回去,孫悟空卻是照例和唐三藏一塊,睡在同個帳篷。
每每分房分床時朱悟能都自動和沙悟淨在一塊,孫悟空還曾問過他們倆是不是搞上了。
朱悟能卻只拍拍他肩,「大師兄,以後你會感謝老朱我的。」
夜里,帳篷中燭火燃燃,如明星閃滅,刺晃人眼。
唐三藏正在鋪床鋪被,轉頭卻見孫悟空倚在門口抱著雙臂望著天色發呆,背影些許淡寂,他不由蹙眉出聲開口,「你不睡?」
孫悟空驚醒過來,這才反應到自己望著月色星辰已望了小半個時辰。他模模臉走近,「睡不著。」
唐三藏知道今日之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不小的沖擊,頓了頓,抬起手來拍拍他肩,「不如為師陪你出去散散心?」
孫悟空听了卻是一笑,「那老頭叫我們夜里千萬別出門,師父你從不願讓別人為難,如今也想打破這慣例了?」
唐三藏卻也是噙笑看著他瞧,眸中流光萬千,看著莫名讓人心跳一促。
孫悟空別開眼了去,呼吸又不由自主地發燒。
倒是自菩提一夢後的老毛病了。
唐三藏搖了搖頭,「有一事為師從未告訴你。為師並不是不願讓別人為難,而只是不願讓自己為難。」
「可你……」
孫悟空還未說完,唐三藏卻已是先拉著他的手步出了帳篷去,掀起簾子天地廣闊,夜色無垠。
「不讓別人為難,自己便少一事。你明白嗎?」
他低沉說著,手掌叩得那人極緊,轉頭時有隱隱呼吸噴灑至耳邊。
孫悟空一直以為那人便是死磕佛理如教條般存在的僧人,卻不料那人原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彎著眉眼一笑,「我還以為你就是個呆和尚呢。」
唐三藏一邊拉著一邊瞥了他一眼,「你原先不是叫我臭和尚嗎?怎麼變成呆和尚了。」
孫悟空任他拉著,行走于半赤黃□□半草根蔥綠的土地之上,從腳底到心頭都是細細微微的酥麻之意。讓他說不出口,卻如半生悠長安謐都已在此刻耗盡。
當初他們,也曾說過相似的話語。
【——先前不是你自己說的,最喜歡師父了?
——現在不一樣了……
——哦,哪里不一樣?】
他突然頓住腳步,唐三藏一怔,轉過臉來卻見那人直直看著他,滿天星辰下似要直直望進他眼底心底去。
有誰翻動著嘴唇,聲音帶著些許沙啞。
「你是這天下最臭最呆的和尚了……」
可偏偏是他那個獨一無二。求不得,更放不下。
【——現在是……最、最、最喜歡師父了。】
這半生執念,半生痴狂,終究是放不下。
……放不下。
唐三藏倒是沒想到孫悟空也會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語,他看著那人如映月華的雙眼,心里浮動著難言的隱秘心緒,一點點地,蒸發了心神,蒸發了水分,口干舌燥。
他握緊那人的手,然後直直對視著雙眼,就如同時間一剎剎從土地上蜿蜒爬過般,他一寸寸靠近了那人。
鼻尖對著鼻尖,呼吸纏繞著呼吸,雙眸目光不曾移動一分。
連草地上的蟲鳴蛩響,都恰到好處地渲染著氛圍,寂滅了叫聲,一點鬧騰喧響也全無。
此時夜空染墨,月色清亮,星光皎皎,草原遼闊,天地正好。
恰是良辰美景。
就在兩人下意識湊近的剎那,卻不料一聲破空而出的大喊立馬壞了氣氛,震飛了一群寒鴉,「誰說你師父是這天下最臭最呆的和尚了?!」
兩人似是從沉霧里猛然驚醒,雙眼睜圓松手分開,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覷後轉過了眼去。
唐三藏囊袋里那魚怪撲哧撲哧從袋子里爬出來,順著□□一路往上爬,跳到了唐三藏的光頭上,順勢一**坐下,結果滑溜著差點掉了下去。
他甚是惱怒,「你這腦袋可真不舒服!」
兩人剛剛旖旎氛圍全被這人一舉打散,唐三藏不知該謝該怪,到底抑了紛繁思緒,心底默念了幾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然後抬手將魚怪放在了自己肩上。
「如此可以了吧?」
魚怪抓緊了他的肩膀,兩腿一晃一晃,「唔,還行吧。」
他像是所向披靡的軍師般,指著不遠處的一塊怪峋岩石說,「快坐那去,我有話要跟你們說。」
唐三藏嘆了口氣,「你這妖怪還真是要求多……」
早知道就不帶這魚怪出門了。
可說歸這麼說,他和孫悟空到底還是行了過去,掀衣一把坐下,單腿屈起眺望星月無垠。
魚怪嘟囔著,「什麼妖怪,都說了我是精了……」他見二人坐好,便正了正坐姿,清了清嗓子開口,「我有個忙想拜托你們。」
孫悟空听都沒听,直接搖了搖頭。「不行。」
「你怎麼這麼不近情理?」魚怪瞪大雙眼,忽而玩味一笑,「哦,不會是怪我方才打擾了你們吧?」
孫悟空倒是沒惱,面色一頓後冷靜分析著。
「其一,你畢竟害人性命,讓落月部陷于不幸,其二,你當初還抓了我師父圖謀不軌,于情于理,我們豈不是更不應該幫你?」
听那猴子這般說著,魚怪喉口一噎,頓時啞然。
「我知道我罪孽加身,誰都不會原諒。不過有一事,我必須得告訴你們……」他頓了頓,遲疑著垂下頭去,「我已經快死了。」
「你快死了?」孫悟空睜大眸,似是不信。
魚怪點點頭,嘴唇囁嚅,欲語還休,到最後只是聲音微低地吐露說,「自你們讓我徹底解封河面破冰而出之時,我便注定只剩死路一條。」
「為何?」
唐三藏沉聲問他,聲音清涼。
為何?
魚怪抬頭望縹緲月色,想起那個他已經好幾百年沒有再見面的人,神思恍惚了一瞬。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著相了。
——若色/即是空,那我懷/色,豈不也是懷空?
——你……】
他就像個過往的囚徒,深陷泥淖,掙月兌不得。
魚怪滯著雙眼,搖頭苦笑了笑,聲音暗低,「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孫悟空看著他,說不出什麼滋味,「你不是最厭佛?怎麼說話也開始佛曰佛曰了?」
魚怪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滑稽,明明甚是悲涼的神情,配上他那半魚半人的面龐,反而像個上蒼隨意涂抹棄如敝屣的破爛。
他的話語在喉間滾落過幾番,連帶著灼得心髒也有些疼痛,聲音帶上了七分顫抖,三分自嘲。
「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跟你們講講我的故事……」
「我這一生活得太渺小,太卑微,沒有名字,沒有愛人,沒有子嗣,沒有朋友……哪天我死了,或許這世上根本不會有人記得我的存在。可如果你們能記得我的故事……」
他閉上眼,睫毛顫了幾顫。月光照映下臉色慘白,映著一身灰暗交錯的疤痕,再無往日半點風光。
就像塵土堆里的一粒灰燼。
誰也不要的灰燼。
他說,「至少能讓我這大半輩子,活得不至于太像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