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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一切當成一場電影以後,寧寧的癥狀好了很多。

她甚至可以笑著面對陳觀潮,即便他的口水噴了她一臉。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陳觀潮瘋了一樣揉著自己的頭發,在戲台上走來走去,最後停在寧寧面前,布滿血絲的眼楮盯著她,「你的演技去哪了?」

寧寧抬手抹掉臉上的口水,笑著對他說︰「這就是我真正的演技。」

她的演技來自曲寧兒,來自刻骨銘心的怨恨,事實證明導演說得一點也沒錯,她是一個有著極大缺陷的女演員,她無法演繹除了恨之外的任何情緒,無法演繹除了曲寧兒之外的任何人物。

可陳觀潮卻不肯接受這個現實,他第八次朝她吼道︰「再來一次!」

周圍怨聲載道,每個人臉上都是疲態,每個人看著寧寧的眼神都頗為不善,從早上到現在,在陳觀潮的高壓之下,很多人水都沒喝一口,嬌弱如交際花者,已經呈現出中暑的跡象,每個人都已經到了極限——包括寧寧。

她身上穿著一件藍色戲服,完完整整的一套,密不透風就像一件鎧甲,里面已經完全濕透,寧寧懷疑自己走過的地方會拖出一條水漬。

走廊上一排立式銅鏡,寧寧飛快從鏡子前走過,側影留在鏡子里,像一閃而過的幽靈,忽然耳邊傳來一串歌聲,她轉頭看去,看見空無一人的戲台上站著一個年輕的戲子,粉面桃腮妝容罷,正挽著袖子唱著曲。

這是《戲院魅影》中頗為重要的一幕,講訴散場以後,新人陸雲鶴偷偷在台上練歌,有一段怎麼也唱不好,唱著唱著哭了起來,這時身旁傳來一個女人的歌聲,將他剛剛唱不好的那段重新唱了一遍,一次一次,一遍一遍,直到他成功將完整的曲子唱出來。

陸雲鶴欣喜若狂,抬頭朝對方微笑,魅影在樓上俯視他,也慢慢微笑起來。

陳觀潮給這一幕取了個名字,叫做《看見天堂》。

一開始一切都順利,可在最後,當寧寧俯首對他微笑的時候,他沒有對她微笑,而是發出一長串咆哮︰「我要的是一個初戀般的笑容,不是一個詐尸的笑容啊啊啊啊!」

沒辦法,寧寧回憶了一遍自己看過初戀相關人物,然後牽動自己臉上所有的神經,對他笑了笑。

……效果看起來並不好,所有人都後退一步,露出一副「我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我」的恐懼表情。

「不!!!」陳觀潮瘋狂咆哮,「再來一次!!!」

夜晚,寧寧精疲力盡的趴在棺材里,身後有人推了推她,她翻過身一看,發現是聞雨,他把手里的飯盒朝她遞了遞,寧寧打開飯盒一看,笑道︰「我還以為他們連白飯都不會給我留呢,沒想到居然還給我留了菜。」

她劇組的人緣並不好,因為她又怪又孤僻,總是一個人呆在地窖里,又一直覺得這是個電影,沒有必要去跟人解釋什麼,也沒必要維系一個正常的交際圈,所以被排擠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用筷子戳了戳已經涼透的飯菜,寧寧忽然問︰「你今天吃過了嗎?」

聞雨飛快的點點頭,還拿出自己的作業本給她,上面畫著他今天晚上吃的盒飯,飯菜樣式跟她的一模一樣。

提前畫好的畫啊……

寧寧沒戳穿他,笑著把飯吃了,第二天打飯的時間,她悄悄跟在他身後,看見他從打飯師傅手里領了他們兩個的飯,沒有立刻回地窖,而是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把兩個飯盒打開。

一個里面只有飯,還一個跟其他人差不多,飯菜都齊。

聞雨拿起筷子,把菜平均分配到兩個盒子里,想了想,又把僅有的兩塊肉放在寧寧的飯盒里。

「你沒必要這麼做。」寧寧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聞雨受驚的樣子像只炸毛的小貓,他飛快回過頭來,看見是寧寧,露出做壞事被人發現的羞澀笑容。

「我不愛吃東西。」寧寧淡淡道,「飯跟菜對我來說根本沒什麼區別,你沒必要把你的菜分給我。」

聞雨咬著嘴唇看著她,忽然掏出他隨身攜帶的作業本沙沙寫了幾行字,然後轉過本子給她看,上面寫著︰「我也喜歡吃飯,拿菜跟你換。」

看著那段話,不知怎地,寧寧心里一陣煩亂,面色更冷道︰「不換!」

她丟下他自己走了,第二天的飯她沒讓他帶,自己過去打飯,然後當著打飯師傅的面,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飯盒打開。這種事可以私底下做,卻經不起當面說,打飯師傅臉頰抽搐一下,給她換了一盒子飯。

剛出爐的飯,剛出爐的菜,對寧寧來說都跟烤熱的玻璃渣沒什麼兩樣,她也臉頰抽搐一下,對面打飯師傅把飯盒往她懷里塞︰「拿去啊!」

那一瞬間,寧寧感覺右手的麒麟臂……不,是她身體里的曲寧兒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眼看著就要上演一出人間悲劇,飯堂撕逼,一只手忽然從旁邊伸過來,接過她的飯盒。

左手拿著自己的飯盒,右手拿著寧寧的飯盒,沒有其他的手可以拿本子,所以聞雨嘴里叼著一張紙,上面字跡幼女敕的寫著︰謝謝你。

打飯師傅看看字,再看看他的笑臉,忽然粗聲粗氣道︰「飯盒放下!再給你加勺菜!」

回去路上寧寧有點精神恍惚,她後知後覺的發現,才幾天時間,聞雨在劇組里的人緣卻比她好太多了,哪怕他不會說話,哪怕他騰不出手來寫字,他也會眨巴眨巴兩只濕漉漉的大眼楮,叼著一張寫著「謝謝你」的紙看著你。

謝謝你。

她從來不知道這三個字居然有這麼大的魔力,居然能輕而易舉的改變一個人對你的態度。

又過了幾天,寧寧在劇組的地位再次下滑,因為陳觀潮的耐心似乎已經到了盡頭,他不再折磨自己跟寧寧,而是轉而折磨寧玉人。寧寧不知道他是放棄了她,還是終于發現了媽媽身上的優點,她現在像個局外人一樣坐在台下,欣賞著他們的演出,看著看著,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演得可比你好多了。」交際花在旁邊對她說,「至少在說‘我愛你’的時候,不像女鬼索命。」

「是啊。」寧寧笑著說,「她比我好多了,她永遠比我好。」

而她,大概到了認命的時候,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媽媽那樣的偉大演員,很多人一輩子只能演一種角色,這種人叫特型演員,也許她就是這種人?

她不急,因為離電影結束還有一年,她有足夠的時間思考未來,可有人比她急。

于是接連幾天,寧寧遇到了一樁怪事,總有人把寫滿字的紙丟在她門口,或者必經之路上,她沒撿,結果對方誤會紙的樣子不好看,第二天就折成千紙鶴的樣子丟在她門口跟必經之路上……

「你到底想干什麼啊?」寧寧心想,她瞥了眼旁邊的大樹,有只小貓在背後躲躲藏藏,遲疑片刻,她撿起一只千紙鶴拆開,看了眼,忍不住呵了一聲。

上面用幼女敕的筆跡抄著許多表演方法,更確切的說,是怎麼表演初戀的方法。東一句,西一句,沒什麼條理性,而且非常口語化,像是詢問了很多很多人,然後對方口述,他一筆一劃抄下來的。

寧寧再不濟也是科班畢業,幾年下來,這類的東西看得不要太多,隨便抽出一本都比紙上的有條理性得多,也專業得多,瞥了眼樹後,她沒撿其他的千紙鶴,把這一張塞口袋里走了。

聞雨從樹後出來,急急忙忙把地上的千紙鶴都撿起來,撿一半,身體被陰影遮蓋,一抬頭,寧寧站在他面前,轉了轉手里的千紙鶴,冷淡的問他︰「你到底想從我這里得到什麼?」

她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恨她,也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愛她,也許曾經有過,但現在已經死了。聞雨的關懷讓她渾身不自在,她盯著他,迫切的想知道他這麼做的理由。

聞雨扭捏了一下,最後在她的催促下,在本子上寫了一行字,雙手遞給她,表情又期待又忐忑。

寧寧還以為是什麼難事呢,結果本子上寫著︰「做頓飯,然後陪我一起吃吧。」

「就這?」寧寧抬頭看他,淡淡道,「這有什麼難的?」

十五分鐘後……

「火啊!!!」廚房門轟一聲打開,寧寧嚎叫著從里面逃出來,身後,聞雨扶住搖搖晃晃的門,無奈的搖搖頭,走回到廚房里,慢慢把兩邊袖子卷起來,抓了一把蔥洗干淨,放在砧板上細細切碎,這時水開了,他搬了個小凳子到灶台邊,踩上去,揭開鍋,里面的餛飩已經熟了,他把細碎的蔥灑進去,一層又一層,像翠綠色的花。

他端著兩碗餛飩回到地窖,兩只海碗放在桌子上,香氣彌漫而出。他回頭看了眼,一只衣櫃正在得得得的發抖。

聞雨回過頭,朝一只海碗上呼的一吹,一吹又一吹,直到吹涼了,他端著碗走到衣櫃邊,蹲下來敲了敲衣櫃門,里面傳出一聲發著抖的︰「……干什麼?」

他不會說話,沒法回答她的問題,他蹲在衣櫃旁耐心的等待,直到她自己把門拉開,又害怕又警惕的看著他,像只傷痕累累連跟人求食都不敢的流浪狗。

聞雨舀起一勺子餛飩,自己抿了一口,示意已經不燙了,可以喝了,然後小心翼翼的朝她遞過去。

寧寧勉強吃了一口,算是完成了自己「做頓飯,然後陪他一起吃」的承諾,之後怎麼也不肯吃第二口。避開他遞過來的勺子,她低沉道︰「我不吃熱的。」

面對眼前挑食的大人,聞雨同樣大人氣的嘆了口氣,然後學著幼兒園阿姨那樣,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糖果,想想覺得不夠,又從自己帶來的書包里翻出珍藏的畫片,幾個小玻璃珠等等,一起堆在一邊,紙上寫︰「吃一口給你一個。」

寧寧被他故作大人的樣子弄得失笑一聲,笑過之後,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在掌心,哽咽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那天……要選我這種人?」

她沒為他做過任何事,但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也就是他媽媽死後,親戚們開會商量誰來收養他的時候,他就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是因為他跟這具身體的主人聞小寧很熟嗎?

沙沙沙的寫字聲停止了,對面的聞雨反過本子,向她公布答案︰「因為你看起來很傷心,像要哭了。」

寧寧楞住了。

「……什麼啊。」好半天,她笑了一聲,笑的時候眼淚跟著流下來,「原來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啊……」

寧寧又笑又哭,胡亂的擦著自己的眼淚,一邊擦一邊說︰「我要吃。」

勺子從對面遞過來,寧寧抽泣一聲,咬住勺子的同時,從黑暗的衣櫃里朝外看去,地窖里依然很暗,可他向她微笑,那笑容照亮了這個世界,那一瞬間,一句話自然而然的浮上她的心頭——

我在地獄,看見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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