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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幽暗,唯有月色入戶。

身邊弟弟呼吸沉穩綿長,到底是小孩子,疲累了渴睡,一會兒就入眠。程千仞依然雙眼圓睜,毫無睡意。

對方會不會是看逐流資質好,想要騙走,听顧二說過,世家里有把人洗去神智,做成傀儡的禁術。

他很快否定了,如果是那樣,大可直接搶人,越快越好。等自己回來,已經看不到逐流,尋都無處可尋,線索全無。為什麼要冒險留在南央城,為什麼要給逐流下跪?

只要弟弟乖巧可憐地看著他,程千仞的判斷力立刻為零。現在仔細想想,太多疑點了。

還有這副身體的原主……是家里得罪了大人物,不得不將他藏匿,好留下一絲血脈?或是犯了大錯,卻罪不至死,便被封印武脈和記憶,拋在邊境,讓他自生自滅?

自己未來到底要面對什麼。

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像匪夷所思的詭譎夢境,令程千仞頭疼欲裂。

他小心翼翼地披衣起床,沒有驚動熟睡的弟弟。拿起桌上舊劍,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枝丫間的月色更亮,照的院中一片空明,如水銀瀉地。他听到遠處傳來三更天的打更聲。

忽然輕聲道︰「出來吧。」

一道黑影跳進院牆,落在他面前。

程千仞記得,正是剛才給逐流回話的那位。

他這次其實毫無所覺,只作試探。沒想到還真的有人沒走。

是不是說明對方修為遠勝自己,所以無法感知到?

對方壓低聲音,似乎在顧忌房間里睡著的那位︰「我想跟閣下談談。」

「談什麼?不請自來是惡客。」

對方被噎了一下,顯然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我們沒有惡意,是來接主子回去的。」

「說接就接,當年為什麼丟下他?」

那麼小的孩子,如果不是被他撿到,很可能早就死在東境了。程千仞勸自己冷靜,好好說話,多得到一些有用信息。但與逐流有關的事,他總是無法沉穩。

「不是丟,這些年一直在找。他的重要程度,你很難想象。只是我不能說得更多。」

此事牽連甚廣,家族只敢暗中探查,然而最近局勢愈發危急,已至刻不容緩的地步,才決定冒著走漏消息的風聲,請其他推演師來。

按理他什麼都不該說,但就現在情況來看,不得不說服這個人。

「首輔遠行五年不歸,朝局不穩,黨爭愈烈,家族需要……」

程千仞道︰「我不在乎這些。」他眉眼間盡是漠然,「我只在乎逐流能不能過得好。」

眾生皆苦,與我何干?

***

顧雪絳得了寧復還的金針,夜里挑燈將針上符文畫下來,心中思慮萬千,四更天才去淺眠片刻。

清早出門神思恍惚,竟然看見像程千仞的人影,站在他家門口。

「真是奇了。」走上前踫了一下,人影沒散,他猛然跳開︰「誒呀,還真是你!」

一聲不吭杵在門口,讓人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程千仞是通宵沒睡,但以他現在的修為境界,精神強于普通人,一夜不眠也抗的住。

他開門見山︰「問你點事,關于朝歌家,你知道多少?」

顧二掩嘴打哈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程千仞不答,他也不追問︰「走吧,邊走邊說。聖上少年時肅清異己,壯年時推行‘居山令’,逼的七大宗門遠離朝堂權力核心,集權于一身。年歲漸老後,沒有了諸事親斷的雄心。便開始放權,皇都四大貴姓,由此而興。」

「再後來,聖上老得糊涂,我進宮時,還被他拉著手聊天,說要讓我繼承大統。天下多少大事,有這樣的帝王,為什麼還沒亂起來?」

「因為首輔大人在。統管三司,權傾朝野。你知道首輔姓什麼?」

程千仞听了一堆與他問題無關的事,訥訥道︰「不知道。」

顧雪絳終于說到了點子上︰「他姓朝歌。」

「其余三家力量再強,都比不上一個首輔,只要他在,朝歌永遠是四大貴姓之首。」

「他們家孩子多嗎?」

顧雪絳聊得開心,也不在意他這問題有點奇怪︰「我還姓花間的時候,不算旁支,嫡庶加一起,我有二十多個兄弟姐妹,根本認不全。其余兩家,比我家只多不少。只有朝歌家,功法清心寡欲,子嗣單薄。據說首輔大人就是出于這個原因,才培植了朝歌十衛。」

「朝歌十衛?」

「嗯,一共十個人,跟鐘十六那種劍侍不一樣,都是在軍部有官職的……你今天怎麼回事?以前都不喜歡听這些啊。」

「好奇……幫我給先生請個假,就說我病了。」

兩人走到街口時,天光未明,顧雪絳起的早,只因家中不開灶,要去早點攤吃飯。去晚了沒位子,還得排隊。

街邊攤位剛擺好,蒸籠一開,熱騰騰的白霧混著香氣飄散在晨風中。

顧雪絳買了灌湯包和八寶粥︰「你確定要請假?軍事理論基礎課,扣分很厲害的。」

程千仞心不在焉,應道︰「請吧。」

換了平時,顧雪絳肯定會多想,但現在他心思都在金針上,只以為程千仞需要一點時間,接受昨晚的變故。

「那成。你吃嗎?」

「不吃。我回去了。」

程千仞走在空蕩的長街,曉風殘月,晨鳥啼鳴。

隨著各類早點攤子陸續擺出,漸漸有了人聲。清晨里逐漸蘇醒的南央城,還是熟悉模樣,就像逐流和他剛來時看到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似乎想了很多事,走了很長的路。又似什麼也沒想清楚,轉眼就到家門口。

在腦海中響徹通宵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能給他什麼?就算攢夠入院束脩,沒有丹藥,沒有靈石,比得上他家中萬分之一嗎?難道要他蹉跎天賦,跟著你受苦?」

另一道聲音惱羞成怒︰「我不管,是我撿到他,我養大他,他跟我姓,命都是我的!以後的事,我們兄弟兩個一起扛!」

「你能扛什麼?連這副身體原主的來路都不知道,若明天有人上門尋仇,要讓逐流跟你一起死嗎?」

另一道聲音蠻不講理︰「一起死就一起死!他是我弟弟,憑什麼不能跟我一起死?!」

「那些人你怎麼對付?你要跟世家對抗,哪里能讓你們過太平日子?」

「逐流是當事人,尊重他的意願,他自己說了不願意走!那就不走,什麼朝歌,什麼貴姓,都見鬼去。大不了我帶他跑路。」

「他年紀小不懂事,讓吃飽飯就知足,你現在帶著他亡命天涯,等他長大,不會怨恨你?」

昨晚程千仞自問自答,近乎崩潰,還是以拖延告終︰「再等等,晚上不清醒,不能做決定。」

今天他突然明白,多拖延一刻,便是成倍爆發的逃避情緒。

程千仞站在家門口,怔怔看著破舊的木門。

忽而‘吱呀’一聲門開了,逐流探出頭︰「哥哥,剛去哪里了?我正要出去找你。」

逐流拉他進來︰「請假了也好,昨晚都沒睡好。好好休息一天。我們先吃早飯。」

程千仞坐在飯桌前。逐流從廚房端出米粥饅頭、幾樣小菜,給他擺好碗筷,跑進跑出,忙里忙外。

他看著孩童的側臉,眉眼靈秀,皮膚細女敕,好看的不得了。

長大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個頭一定比哥哥高,模樣也更俊美。會不會還是這麼乖?

不會了吧,長大了就要沉穩老練,一定很招姑娘喜歡。

他該有最好的人生。

比學院里那些恣意瀟灑的同窗,都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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