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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閉著眼,無知無覺。

他的意識沉落在幽遠白霧里,霧靄深處的影子漸漸清晰。

「為何受傷?」

逐流一改昨夜冷漠,眉心微蹙,神情擔憂。

程千仞驚覺孩童又長個子了,竟只比他略低兩寸。

仿佛弟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之間出落成翩翩少年。

皇都伙食真好啊。

程千仞既欣慰又難過,不自覺端出可靠兄長模樣︰「沒事,小傷。」

想拍他發頂,硬生生忍住。

少年突然握住他手腕︰「你重傷未愈,識海脆弱,我不能停留太久。且問你一句,當初是不是有人逼你?」

逐流最見不得他受傷。心想去他的攝政掌權,去他的天下蒼生,去他的成神成聖。

二百兩賣弟的事我不計較了,今天你只要答一句是,千山萬水,千難萬險,我也帶你走。

程千仞搖了搖頭。

這個夢境未免太過真實,自己先前竟當真了。如果總在打坐冥想或睡夢中看到逐流,還怎麼吐納修行?生活如何繼續?

他自言自語︰「放過我吧,我不想再夢到你。」

逐流甩開他的手,退離兩步,氣勢陡然凌厲。廣袖浮在白霧間,獵獵翻飛。

他冷笑道︰「我放過你,誰放過我?」

少年睜開眼。

他扯碎鮫紗帳,踢翻銅鶴燈台,砸斷青玉案,富麗雅致的房間轉眼一地狼藉。

外間的侍從們噤若寒蟬,過往教訓使他們默契地裝作沒有听到。大約過了幾息,碎裂聲停下,少年的聲音低沉而平靜︰「滾,都給我滾。」

侍從們忙不迭斂袖退出去。

逐流自幼早慧,奈何情義誤人,偏只有這件事轉不過彎。

他怔怔立著,不知過去多久,忽有微風吹動殘破的鮫紗。

燭火煌煌,一道虛影浮現在牆壁上,沛然莫御的威壓當頭籠罩。

「我教你分魂之術,不是讓你整日牽掛這些微末小事。何況以你如今的修為,勉力施為只會自討苦吃。」

「情緒是最多余的東西,無能者才會憤怒。」

牆壁上虛影開口說話,聲音如暮鐘,語調沒有起伏,顯得異常冷漠。

「你的目光,該放在更遠處。我壽元將近,所以你的時間不多了。」

「在下月最後一次催灌前,如果你不能取舍,我會替你取舍。因為弱者沒有資格做選擇。」

少年早已平靜下來,不卑不亢地行了個半禮︰「我知道了。」

「恭送父親。」

虛影消失,威壓散去。

少年冷下臉色。很多事情,他從小就明白。

父親看他的眼神很奇怪。那種目光不像看兒子,而像看一件作品。

因為有父親的心頭血喂養,他從母胎中開始自發修行,吸收母體靈氣,最終撕裂母親的肚子破體而出。擁有先天境界與智慧。

偌大的府邸沒有人敢跟他多說話,大家都很害怕他。

每日除了修行讀書,父親與人談話時,就安排他在一道簾幕後听著。他知道自己會重復這樣的生活,直到未來某一日,被抹去自身存在的痕跡,接過父親的面具,承襲他的身份名字,包括修為與地位,繼續做王朝最強大的守護者。

他站在父親的陰影里見過許多人,形形色色的官員,隱居獨行的聖人,日漸衰老的皇帝,還有皇帝的四個兒子。

「我們與皇族有誓言約定,如需必要,可代帝擇太子。我活不到那個時候,朝歌,這份責任是你的。」

「我要選最優異的人嗎?」

「不,你要選最听話的傀儡。因為他們四人都太平庸。」那時父親的態度比現在親和許多。似是對他很滿意︰「天下只能有一位帝王。平庸者的野心是最壞事的東西。」

‘帝星’五皇子死了,皇帝年老力衰,他的親人們野心勃勃。但王朝需要穩定,更要震懾魔族,首輔便不能死。天下大勢當前,大人物們不在乎一個孩子是否願意。

逐流不願意,甚至惱恨起素未謀面的‘帝星’。如果你好好活著,我何苦來這世上受罪,王朝是否千秋萬代,跟我有什麼關系?

命運既定,生而存活于牢籠,他表現得好學懂事,適當展露責任感。令父親信任他,逐漸將一些重要秘密傳授于他。比如京都的萬年陣法、連通府邸與皇宮地下宮殿的機關、以及這片大陸四條空間通路的位置。

他很認真地學習,心中反復演算、擬定計劃,最終打開府邸的地道,潛入皇宮,借陣法之力打破一條空間通路,從皇宮雁鳴湖底逃到滄江。瞞天過海,全程未超過一盞茶。

空間穿越使他修為散盡,記憶受損。

然後便是東川五年,南央一年半載,許多艱辛困苦,反覺幸福滿足。

但那個給他名字、護他周全,身形單薄卻頂天立地的人,到底還是舍棄了他。

經歷巨變,重回皇都。少年的野心和**在黑暗中瘋狂生長。

——我會贏得所有戰斗的勝利,他將作為我的戰利品,打上我的印記,永遠陪伴我。

***

徐冉得知棲鳳閣失火,心道糟糕,那里似乎是文試地點之一,顧二和林鹿在不在?

她大半身子探出,一只腳已經踩上窗框,身形一動就能跳下去。

「不管听到什麼消息,都不要離開這間診室。守好程三。」

顧二的話再次響起。

徐冉一怔。

除打架之外,太復雜的事情都令人頭疼。朋友們腦子好使就行,听他們的絕不會出錯。

但現在只有她一個,朋友的安危壓在她肩上,只能逼自己思考。

定楮細看,醫館前大道是通往棲鳳閣必經之路,樓下的督查隊員早已去救火,秩序未定,人群奔忙,如果這時有人渾水模魚混進來,實在防不勝防。

徐冉關上窗戶,放出神識。

秋風、土腥味、藥味、潮濕的草木味,還有幾道極隱蔽的陌生氣息,像角落里的蛛絲。

附在單薄的門板與木窗外,透出淡淡殺意……竟真有人敢在學院醫館動手!

徐冉瞬間精神緊繃。

程千仞醒來時,霞光刺目。

夢境使他神思恍惚,試著動了動手指,才感到渾身劇痛。

想問徐冉干嘛拿刀站著,卻見她一回頭,表情凝重,冷汗滿額,握緊斬金刀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程千仞立刻清醒,示意她噤聲,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水碗。

徐冉會意,扶他坐起,兩人指尖點水,在桌上寫字,配合表情動作交流情況。

不妙。程千仞感知到外面至少六人,境界高于他們,不像北瀾學生。不論是從屋頂破窗,還是從走廊破門,只要在同一時刻發動,徐冉的兩把刀便應付不及。

樓下修為可靠的督查隊員不在,醫館只有醫師和傷患,如果呼喊示警,在外援趕到之前,對方就可以得手。

既然敢冒風險來到這里,一定做了某些準備。若將自己殺死,識海擊碎,大可偽作出他意識不清,殺死徐冉的場面。他送進醫館後只經林鹿之手施救,沒有其他醫師佐證他體內殘余劍氣是否全部清除,傷情是否會引發狂化……

一息之間,程千仞已想過十余種可能性。

但他沒有更多時間,殺意自四面聚攏,徐冉收斂呼吸,站在門板與藥櫃之間的牆角。

程千仞平躺閉目,薄毯下握緊神鬼闢易,準備暴起一搏。

「咚、咚。」

敲門聲打破凝滯氣氛。

屋內兩人面面相覷,程千仞認出那把劍的氣息。

門打開,清爽的秋風混著藥香吹進來。

傅克己抱劍而立,挺拔如松,好生光明正大。

徐冉在程千仞示意下開門,此時只能硬著頭皮道︰「請——」

傅克己略一頷首,算是見禮。

進屋前他忽然回頭,對空氣說了句︰「怎麼來的怎麼走。」

單薄門板關上。陰暗處魑魅魍魎隨秋風離去,就像從未出現過。

走廊上雜亂漸漸平息,醫館安靜,晚霞輝煌。

***

題目不難,林渡之答到一半,忽覺心神不寧。匆匆寫完,申請提前交卷,走出考場。

眼見督查隊員飛檐走壁,更有人群推著載滿水銃、太平缸等物的板車,心中不安感愈發濃烈︰「前面怎麼了?」

「棲鳳閣失火!」

參賽者都不想抽到特殊身份牌,尤其是‘魔王’。

這樣一位永生不死,代表魔族最高意志,決定世界走向的大人物,卻只有寥寥無幾的文獻記載。

一個正常人類,如何揣摩他的心意?

顧雪絳不怕。他曾在軍事理論基礎課上,回答過‘假如你是魔族將領,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東征戰役中,如何攻下朝光城?’,令鐘天瑜啞口無言,全班掌聲雷動。

巡視考場的先生走進他考間,只見他筆走龍蛇,自信滿滿,忍不住定楮多看兩眼,登時瞠目咋舌︰嘖,現在學生膽子很大啊。

考生們五人一間,桌案相隔甚遠,為防修行者使手段作弊,考場內所有人的修為皆被封印。

大火仿佛一瞬間燒起來的,所有考生正寫到忘我時刻,察覺時頃刻亂成一團。

「著火了!快跑啊!——」

棲鳳閣是磚木結構,從沒有失火歷史,反而因為地勢低窪,木質地板常年返潮,特別鋪設干燥陣法,以去除部分水汽。

火勢自顧雪絳所在的三樓考間迅速蔓延,整棟木樓在火焰中嗶剝作響,像一只嘶吼的巨獸。

林渡之提氣狂奔,越過眾人,眼睜睜看著濃煙升騰,火光沖天。

木樓周圍五丈被督查隊員包圍隔開,在各隊長指揮下,只有救火物料和擔架可以進入,幾十座水銃推近架起,連接巨大水缸,噴水如龍。

另一隊以真元護體,憑過硬修為強沖樓中,抬出嗆煙的執事和考生。

三樓火勢最盛,梁柱崩塌,已將樓梯口封死,真元耗盡的隊員們退出來。隊長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架雲梯。

學院的雲梯是一種防御法器,真元催動後可瞬間伸出二十余丈,水火不侵,造價極高,用過即廢。

便在此時,混亂人群中不知誰高喊道:「人齊了!都救出來了!樓要塌了大家跑啊!」

這一聲落下,圍觀眾人登時嘩然,似無頭蒼蠅四處沖撞,督查隊員來不及喊「人數不對!」「少了一個!」,防線便被沖散,只得喊道:「不要亂!」

恰逢林渡之趕到,他略掃一眼,放出威壓,逆人流向木樓南面窗口奔去。

顧雪絳察覺火勢時,便以茶水打濕衣袖掩口鼻。禁衛軍右副統領不是白當,突發危急,他本能地維持秩序,安排別人先走。三樓眾人被他鎮定感染,短暫混亂後,一個接一個被督查隊員救出。

大火比預想中凶猛,樓梯斷裂,木梁砸落,所有出口被火勢封死。他吸入濃煙過多,頭腦昏沉,咬破舌尖勉強維持清醒。彎腰跑到窗邊。

木窗框已經開始燃燒,像一個火圈。

「跳!」

林渡之的聲音穿過一切嘈雜。

只見滾滾黑煙後,一道模糊人影雙臂大張,凌空躍起。

顧雪絳毫不猶豫,縱身一跳。

火樓在他身後轟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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