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別了史雄與李夷春,師徒二人便匆匆行路,想著盡早到揚州安頓。
他們依舊駕著那輛小驢車,是史雄的弟兄好不容易才尋回的。陳釀自是駕車,七娘仍是護著包袱行李,坐在車中。
只是,眼下的她,已作小郎君打扮。
只見她身著一件半舊粗棉春袍,荊釵將長發挽做一個髻,高高束于頭頂。皂靴中如過去一般,塞滿了碎布棉花。
經了王婆子一事,陳釀方才發覺,帶著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上路,確是太引人注目了。
倒不如讓七娘扮作小郎君,也省些麻煩!
不獨他們,為避禍端,一路之上,已見了許多女扮男裝的小娘子。
不過,那些小娘子自是頭一回如此,空有皮囊,自欺欺人罷了。有心之人,一眼也就分辨出來。
哪里似七娘?從前慣了的淘氣,穿上這身衣物,行動言語學得有模有樣,直道雌雄莫辨!
思及此處,七娘忽自嘲地一笑。
過去在家中,與三郎、五哥男裝出行,還總被母親懲罰。如今想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眼下這等落魄境況,倒成就了一番方便。
原來,一切因果,到今日方才見得。
只是,那些因果之中的人,如今又都在何方呢?
七娘一時心下刺痛。她緩了緩心神,只將這分痛埋在心底,並不曾言說。
這些日子,對于汴京城破、家人被俘北上,她已平靜坦然許多。她不會再不吃不喝,亦不會再亂發脾氣。
七娘心底明白,不論世事如何,唯有好生活著,日日努力加餐飯,才不枉家人將她送離汴京的一番苦心。
況且,她還有釀哥哥。一路行來,不離不棄,竭力相護的釀哥哥!她不能辜負他!
七娘甩了甩頭,振了振精神,遂輕輕掀開簾子,只微笑道︰
「釀哥哥,這是往何處去?」
陳釀回頭看她一眼,道︰
「黃河的方向。待渡了河,便是應天府。咱們在應天府稍作休整,再下揚州去。」
陳釀說罷,忽而心生感慨。
從前上汴京赴考,亦是走的這條道。本當再歸來時,是狀元及第,衣錦還鄉。誰知,竟做了國破山河在的落魄模樣。
他心頭一時涌滿了酸楚,只生生咽下,不叫七娘知曉。
陳釀又道︰
「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到時我帶蓼蓼四處看看,你定能識得揚州的妙處。」
七娘應和著點了點頭,將簾子掀得更高些。
車外依舊一片農田,卻與前些日子不同了。
菜花已然女敕黃成陣,遠遠望去,滿目融融金黃。
時有蜂蝶成群飛舞,膽子大些的蝶兒,直停在七娘車窗口。待她一呵氣,卻又嚇得直撲騰地飛開。
煙花三月下揚州,春景春情,花鳥相聞,果是無限美好啊!
怎奈,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再美的景,再濃的情,于這般世道之中,皆只化作心頭更沉重的痛。
但如此景致,本是該笑的。
故而,七娘強撐著,陳釀亦強撐著。
似乎,只要笑了,這日子,總會顯得好些。但各人心中,又如何不明白呢?
一路之上,風餐露宿的,又過了幾日。
近黃河時,陳釀打算著將這驢車賣了。左右也帶不走,不如換幾個盤纏。待到了應天府,也能讓七娘在吃住上更妥帖些。
二人遂一面趕路,一面打听著附近農市所在。
誰知,剛至農市,師徒二人卻驀地被驚著了。
農市之上,何止他們賣驢車,簡直遍地都是。不獨驢車,連馬車亦不鮮見!
買賣的道理,本是物以稀為貴。可眼下的境況,供過于求甚矣。他們這輛小小驢車,還不知賤賣到幾何呢!
近著農市口,七娘遂跳下車來。
她四下看看,又拉著陳釀的衣袖,只蹙眉道︰
「釀哥哥,咱們的驢面黃肌瘦,看來,是很難賣掉了!」
陳釀點點頭︰
「戰亂之時,本算著不及從前銀價,不想竟這等不值。」
師徒二人又隨意打听一番,這才知曉。賣車之人,多也是自汴京方向而來,要隨著朝廷南下,等著渡河。
從前身在汴京,只知其繁華,也沒見著這樣多的人!
偏偏逃難避禍的時節,男女老少,高低貴賤,盡混作一團,才見出這等震天的聲勢浩大。
師徒二人正懊惱間,只听一旁已有人開始議價。
買車的漢子比出個拳頭,搖頭道︰
「十兩,不能再多了!」
賣車的是一對母女,衣著雖素簡,行動言語卻彬彬有禮。
見母女二人為難模樣,想來,她們從前的日子還算體面,不曾為著幾兩銀子操心。
如今落得拋頭露面,與人當街議價的地步,到底可憐得很!
那位母親一臉愁苦,只道︰
「亂世不易,小哥就可憐可憐咱們孤兒寡母的,多加一錠吧!咱們實在是身無分文了!」
那漢子眉眼細長,輪廓分明,顴骨高高突起,一看便知是極精明的面相。
他亦跟著賣可憐︰
「這位夫人、小娘子,何必這般作踐小的呢?我一眼便知你們氣度不凡,是個體面人家,哪里能與我計較這一錠兩錠的?」
母女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言語。一來,是拉不**面,二來,又舍不得銀錢。一時之間,很是為難。
那漢子見她們不大願意讓步,佯作將走模樣,只道︰
「你們不賣,我便尋旁人的車了!賣車之人那樣多,也不是非要你們這輛的。」
說罷,他頓了頓,將母女二人審視一番,便直直要走。
母女二人何曾見過這等把戲?只相護拉著手干著急!
那位母親忙攔道︰
「小哥留步!十兩便十兩吧!」
那漢子緩緩回過頭,心頭暗笑,只正色道︰
「九兩!」
那母女二人聞言,大驚失色!只當自己听錯。
「不是十兩麼?」那母親心下發慌。
「方才是。」那漢子道,「你看,那邊又來了幾輛車,你這輛,就不值什麼了!」
他所指之處,正是七娘與陳釀的方向。
那漢子接著道︰
「那兄弟二人的驢更壯些,想來比你們女人爽快些。」
陳釀與七娘遠遠看了半日,只道這漢子緊趕著發國難財了,也太不地道了!
那母女二人的驢車,便是農市的均價,也值十五兩有余。被那漢子生生壓至十兩,他卻還不知足!
所謂商亦有道,斷不是那般行徑!
七娘與陳釀本當作看熱鬧,順道也知曉知曉眼下的市價,總不至被人誆騙也就是了。
誰知,那漢子隨手一指,倒將他們卷了進來!
師徒二人相視一眼,對那母女二人本有同病相憐之心。既如此,便只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