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經營狀元樓多年,見過不少風流韻事。偏偏兩位小郎君的事,卻還是少見。他心中獵奇,思及七娘與陳釀的樣子,不時也笑幾聲。
一旁的賬房先生正與掌櫃對賬。從前只聞得算盤珠子上下來去之聲,今日見掌櫃不時發笑,卻有些得慌。
他心下奇怪,遂問︰
「掌櫃的,有甚麼好事?這一聲聲笑的!」
掌櫃遂朝大門邊看了幾眼,只道︰
「我看戲呢!」
「看戲?」賬房不解,「琵琶記不是昨夜里才演過麼?又看甚麼來?」
掌櫃見這賬房先生老實,只打趣道︰
「琵琶記有何好看的?我看的,是龍陽君舊事!」
賬房先生聞言,兀自蹙了蹙眉。他上下打量掌櫃幾眼,也不說什麼,只不動聲色地離他遠了些。
好不容易將昨日的賬目清點畢了,賬房先生收拾一番,便抱起算盤筆墨,急急忙忙地告辭。
見他這個模樣,掌櫃心下正奇怪,卻見大門之外,陳釀恰回來了。
他自是喜歡看熱鬧的,遂上前迎道︰
「陳小郎君,這樣晚才回啊!你可放心,今日我看著你弟弟,連房門也沒敢讓他出!」
陳釀手中提著綺雲齋的點心,跨過門檻,抱拳道︰
「有勞掌櫃了。弟弟年幼,淘氣得很,不得不多費些心。」
掌櫃捏著眼看陳釀,若有所思,只憋笑著嘟噥道︰
「可不是淘氣麼!兩兩折騰得這等疲倦憔悴,也太不檢點了!」
見他自說自話,陳釀方看向他,道︰
「掌櫃的說甚?」
掌櫃驚了一下,方回過神來,賠笑道︰
「沒,沒什麼!快回去吧,好生看看你弟弟!」
陳釀見他神情奇怪,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卻是懶得理會,兀自向前行去。
方樓梯口,他驀地頓住腳步。一時間,他只將食盒的提繩漸漸緊握,心頭又暗自細細喘氣。
這座樓梯不高,十來步也就上去了。可他與七娘之間,隔著許道萍的死,豈是一座樓梯這般容易?
他心里的結,七娘心里的結,直絞在一處。既無系鈴人,也就無所謂解鈴之人了。
陳釀嘆了口氣,終究還是行上去。他也不喚她,只緩緩推開了房門。
江寧的天暗得早,房中已是昏昏一片,透過門縫看去,卻不見掌燈。
前頭似有七娘身影,只見她端然跪在地上。那背影驕矜柔弱,卻又堅毅傷感。
房門推得更開些,隱見案頭有兩簇幽微燭光,虛虛晃晃,耀得整間屋子俱是不實之感。
燭火之間似壓著一頁箋紙,其上幾行簪花小楷。因著開門,有風灌入,吹得箋紙簌簌卷起。
七娘聞著啟門之聲,身子驀地一僵,卻不言語。
陳釀微蹙眉頭,心下奇怪。進得房中,他方才驚覺,旅舍儼然成了一座靈堂。
他四下看來,只覺心頭猛被撞了一下,酸楚又沉悶。
床頭掛著一對幡,只拿宣紙粗粗卷了。案幾被推至窗前,兩根紅燭立于其上,正灼灼燃燒,燒得人心刺啦啦地痛。
案頭壓的箋紙不是別的,正是許道萍從前的詩文。想是七娘仿著她的字跡寫來。
陳釀一時愣得說不出話。他身子一軟,只靠在門上,掌心一松,綺雲齋的點心盒子驟然自手中滑落。
啪!
點心直落在地上,聲音沉悶。
七娘聞聲一驚,半回過臉來。只見她手中捧著一摞紙錢,鬢邊已簪上朵新裁的白花。
她這是……在祭許道萍!
七娘依舊穿著小郎君的長袍,發髻卻不曾束起,只拿一支素簪子撐著,松松挽在腦後。這些日子,因著女扮男裝、顛沛流離,她自是長日未施脂粉。
眼下,火光耀著一張小臉,更顯得蒼白而憔悴,直教人心疼。
陳釀忽覺心下刺痛。他深深望著七娘,縱有千言萬語,卻又說不出話來。
「抱歉。」安靜的屋子中,忽聞得七娘微弱的聲音,「該死在汴京的那個,原本是我。」
陳釀垂著眸子,雙手攢成拳頭,心中堵了一腔心緒,只哽在喉頭。
他眼中似憋了一團火,三兩步跨上前,一把奪過七娘手中的紙錢,往地上狠狠砸去!
思憶里,陳釀還從未如此情緒外露過。
七娘到底有些怕,只將雙手相互緊握。
陳釀凝視著她,扶上她的雙肩,神情中壓抑著憤怒。
只听他咬牙道︰
「該死的不是萍娘,更不是你!是金人!是南侵大宋,毀我河山的金人!」
七娘一怔,瞳孔顫了顫,只跌坐在地。
她默然垂下頭,心中百感交集。他所言不錯,該死的是金人。可這與他們三人的糾葛,卻是兩碼事。
七娘雙眼掙得通紅,一手抓著地板,一手抓著袍子,只道︰
「釀哥哥,可他們的名冊上,是我!許姐姐她,是為了保我才挺身而出!你明不明白!」
他怎能不明白呢?
許道萍自是為了還恩于謝家,拼盡一命,是何其無辜?然而七娘,亦是何其無辜啊!
陳釀強睜著眼,包了一汪熱淚,拼力不叫它落下。
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偏偏此時,太多的情緒壓在心頭,揉作一團。
他看向七娘,她的心結直教他無能為力,一時四目相對,自是欲語淚先流了。
陳釀嘆了口氣,拾起被他摔在地上的紙錢,低頭道︰
「這不是你的錯。」
說罷,他又抬起一雙朦朧淚眼望向窗外,只幽幽道︰
「想來,她芳魂有知,亦不願咱們是這等模樣。」
七娘緩緩看向陳釀,只覺他眼中的神情,是自己從不曾見過的。那般神情中,有溫柔,有堅毅,有信仰,斷不是她謝七娘思之所及的東西。
她垂下眸子,心中被失落與愧疚填滿,只嘆道︰
「那時,釀哥哥若不是接我來,或許,是有機會護著許姐姐吧?」
陳釀聞聲,一時怔住了。
會麼?
那個時候,他或許能將她藏在謝府某處,不被金人發覺。或許,能帶她逃出汴京……
真的會麼?
他不知道。
陳釀垂下頭,愣然望著手中的紙錢,忽自嘲地一笑,道︰
「蓼蓼,人生之事,過了就過了,是由不得假設的。」
七娘深深凝視著陳釀,心下猛地刺痛。
縱然容不得假設,容不得重來,可在他心里,依舊是放不下的吧……
或許,他從來就不曾放下。一直以來,不過是七娘一廂情願地鳩佔鵲巢。
她亦學著他的模樣,自嘲一笑,只道︰
「到底,還是我欠許姐姐的。」
「釀哥哥,」她又輕聲喚,「若死的是我,今日許姐姐在側,你的眼淚,還會不會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