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蒼茫之中,陳釀策馬而行。
他亦看向七娘,調轉馬頭,小跑行來。
就這般漸行漸近,似有意,也似無心,直走到她的心里。
陳釀發髻有些散亂,面頰上還沾染著金兵的血。
他手執長劍,背脊直挺,自有一番英武。
這樣的陳釀,七娘不曾見過。
本以為,她會懼怕那些血跡。可此時見著,七娘只覺心頭一酸,霎時盈了滿眼的淚。
陳釀翻身下馬,三兩步行至她跟前。
他微微含笑,只道︰
「還好,不到子時。」
七娘雙唇顫抖,瞳孔亦跟著發顫。
她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人,緊抓上他的雙臂。
一身塵土並著血污,直教人心疼。
從前,釀哥哥是頂在意儀容的。他說過,讀書人,當有讀書人的氣度。
鬢髻規整,其身不垢。
可眼下……
七娘忽覺酸楚上涌,竟惹不住落淚。
陳釀心下一動,亦陣陣發酸。
他抬手,在她眼角抹了一回,只道︰
「可惜,寒衣髒了。本還盡力避著,只是……」
七娘一把捂上他的嘴。
默了半晌,只見她直撲上前,一把環住陳釀。
便似揚州重逢,緊緊抱住,便松不開手了。
「髒了不怕。」她緊貼他的甲冑,「蓼蓼替釀哥哥洗。」
陳釀垂眸一笑,亦一把環上她。
七娘猛地一愣。
這是她頭一回,感到背後的溫度。
釀哥哥的手臂,原是如此堅實有力。
這個懷抱,真好!
陳釀笑道︰
「甲冑髒,當心染上衣裙,還過年呢!」
七娘似是故意,蹭著他的甲冑,搖搖頭︰
「不怕。」
陳釀從心一笑,收緊手臂,將她抱得更穩。
時有兵士經過,側目看兩眼,只含笑著走開,並不擾他們。
李夷春挽著史雄,正行過來。
見著緊抱在一起的二人,直愣了一瞬。
她拿手肘懟一下史雄,只道︰
「還是人家陳先生知道疼人!哪像你,一回來便帶我去看戰俘,還數了一回哪些是你擒獲的,生怕旁人不知麼?」
「嘿嘿!」史雄笑了兩聲,「你不是喜歡這些麼?」
李夷春白他一眼。
再喜歡舞刀弄槍,她也是個女人啊!
只是,李夷春慣了的不服軟,只仰頭道︰
「你擒獲的那些,換作是我,也未必擒不住!指不定比你多呢!」
史雄連連賠笑︰
「是是是,你最厲害了!咱們軍營之中的女霸王!」
李夷春做過山賊,這話便是打趣了。
她一掌打向史雄的頭︰
「皮癢了是不是?」
史雄一把護住︰
「你這人!我沒死金人手里,遲早被你打死!」
「呸呸呸!」李夷春蹙眉,「大過年的,別瞎說!」
「嘿嘿!」史雄又開始浪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李夷春霎時臉一紅。
她朝史雄輕捶一下,憋笑道︰
「哪里學來這些混賬話!」
「陳先生有些詩集,閑來翻翻!」史雄笑道。
李夷春又看向那邊的陳釀與七娘,心下一抖。
這文化人說起混賬話來,倒比自家更甚,偏偏听著還文雅。
怪哉!怪哉!
「去!」李夷春又懟一下史雄,「去喚陳先生與謝七妹子,那邊餃子都出鍋了!」
史雄一愣︰
「人家正膩呢!我才不去!」
李夷春忽踹他一腳︰
「你去不去?」
史雄撇嘴︰
「去去去!」
他一面嘟噥︰
「自己不好意思去,偏教我去撞!」
史雄行近幾步,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輕咳了兩聲。
七娘與陳釀雙雙抱著,自有沉迷,哪聞得這個?
史雄一臉尷尬,愣了愣,咳得更大聲些。
那二人這才回神。
七娘面頰一紅,忙松了手。
卻是陳釀,摟過她的肩不放。
七娘垂下頭,暗自偷笑。
「那個,」史雄左右張望,很是不自在,「餃子出鍋了。」
說罷,他轉身就走,只聳了聳肩。
陳釀與七娘見史雄局促模樣,只相視一笑。
陳釀方道︰
「待我去了甲冑,咱們一起守歲。」
七娘點頭,挽上他的手臂︰
「我幫你。」
「好。」他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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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帳子,陳釀已換了身粗布棉袍。
方才仗劍天涯之人,又變作了往日的書生模樣。
七娘捧上他的斗篷風貌,替他穿好,又圍著整理一回。
她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陳釀亦拽過她的斗篷,緊緊裹了。
「走吧。」
他正說著,習慣似的拉起她的手。
七娘低頭含笑,亦步亦趨地跟著。
帳外的情形,與他們所想無二。
將士們就著篝火,圍坐一處,熱鬧喧囂不絕。火上烤著幾只羊,不時又有新鮮的餃子出鍋。
慶功並著過年,好不快活!
只見史雄正與人劃拳,幾個來回,又引得人哈哈大笑。
陳釀笑了笑,低頭向七娘道︰
「不如,咱們自己守歲?」
七娘看了眼喧囂的人群,點點頭。
從前她極愛熱鬧,只是不知怎的,只要釀哥哥在,一切熱鬧,似乎都沒了吸引力。
陳釀討了盤餃子,生個小火堆,與七娘坐在山丘上看雪。
李夷春遠遠見著他們,只道︰
「他們怎麼不過來?史雄,敢是你沒去叫?」
史雄白她一眼︰
「人家膩著呢!且要你管!來,吃個餃子!」
說著便喂了一整個。
李夷春一把打上去︰
「你要燙死老娘啊!」
眾人聞言,皆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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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靠在陳釀肩頭,伸出手接雪花。
「釀哥哥,」她輕聲喚道,「戰地的雪,原來這樣好看。」
七娘又看向天上︰
「星星亦好看呢!」
陳釀亦隨她看去︰
「已過子時了。蓼蓼,新年好。」
七娘微微怔了怔,向他靠得更緊︰
「新年好。」
從前在家時,眾人圍著七娘,她會在家人面前許下新年的願望。
釵裙首飾、金玉玩物,無一遺漏,盡實現了。
而如今,她最大的願望,只是回到汴京,回到曾經的家。
但這一切,渺茫又不切實際。
「蓼蓼,」他道,「許個願吧!」
七娘一愣。
釀哥哥果然把她看透了。
「還是不許了吧!」七娘道。
「說說吧,」陳釀道,「今日過年呢。」
七娘低頭一笑︰
「好。」
她默了半晌,遂道︰
「看著營中燈火,星星點點,倒想起從前的上元節來。真想回汴京,再過一回上元啊!」
陳釀默然。
他沉了沉神色,只輕聲道︰
「會有這一天的,蓼蓼。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