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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八章 不髒

一晃數月光景。

莫道城中無歲月,休夸人間慢流年。

世代居于灃城當中的百姓人家,又豈止千百代,由年少時鮮衣怒馬兩鬢如鋒,至蒼髯時節安養天年,瞧來好像遠不能算是相隔著很是長久的年月,物換星移春秋交錯,百川歸海,東流無終。而在這看似全然無事的數月之間,灃城里頭實則並不平靜,只不過大多人皆顧不得在茶余飯後說起諸般傳聞,即使是有心說起,亦不過是添油加醋,當成自個兒談資,終究事事真假,無人能給出個定盤言,大都不過是嬉笑之間,或是醉里信口道來,究其根本,反倒是落在下乘。

當中最是值得引以為談資的幾件奇聞怪事,倒是萬變不離城主府三字,畢竟內甲三城當中,也唯有頭甲城中能探听到些許城主府消息,且不需過多臆測,即可猜出風聲消息可信與否,至于距城主府甚遠,尋常人又不可輕易踏入內甲城的中乙外丙數城,則難免有些听風是雨,听????????????????霧是雲,莫說口口相傳當中會有多少人添油加醋,姑且算是將諸事一字不改傳到此數城當中,深究其可信與否,照舊是件極難的事。

灃城城主數月前曾邀公孫槃赴宴,起初時節無人得知,事出隱秘,不過次日灃城城主府上空就有雲霧遮掩,聲勢浩大隱天蔽日,滾滾風雷傾瀉而下,竟是近乎使內甲三城盡數包裹,到如今才初顯潰散跡象。听內甲城中傳來的風聲,此一場雲霧勢大,竟是遇雨不平,遇霜不退,即使是在如今秋深天景,照舊能從中乙三城中窺見雲霧蹤跡,更有稀奇言語,說是曾有人途徑城主府外,見那位城主曾躍上雲頭,同一尾足有城主府高矮的鴻雀斗在一處,電舞流光,似是仙家神通頻出。

但這等言語,多半是信口胡扯,人們往往只是篤信,灃城近來天降異相,為使城中百姓安心,才是編出這麼一番說辭,言說是城主同鴻雀纏斗,待到雲霧消散時,旋即便言說是城主伏龍降雀,再好生造勢鼓吹,情理皆落到灃城城主頭上,當真是好算計。

不論內甲城此事鬧騰得多沸沸揚揚,畢竟相距甚遠,總不能使外丙城生出太多風浪。然而雖外丙三城歷來尚算太平,近來數月之間,卻是亂相初顯。起初人們總有僥幸,以為早先受韓江陵所迫,或是受付瑰茹所迫。也可說成是受外丙三城所迫的布武茶樓掌櫃,將自己懸在辛苦經營多年的茶樓大梁處,只是外丙城亂象終了,但並沒有幾人能想到,這位毅然求死的茶樓掌櫃,僅是揭開灃城亂局的頭一抔血。

繼外丙城中經營維系多年的老鋪面紛紛毀去過後,市井百業近乎皆受滅頂之災,灃城當中人人難求行當營生養家湖口,而但凡有營生廣開門戶,則必有如海似的賦閑百姓登門,險些踏毀門檻,但既是如此,從商之人定要將連月俸祿壓到頂頂低微的地步,灃城地大物博,民廣人豐,最不缺的便是人手二字,可即使各路

行當營生紛紛將銀錢壓到奇低,照舊賺取不得銀錢,單是街巷當中鋪面,連年租用堪稱寸土寸金地界的鋪金,都未必能于年關前湊齊。僅是數月之間,鋪面生意近乎垮塌七成,遍地百姓賦閑,手頭既無湖口銀錢,也無甚起家本領,原本灃城再擴,外丙城又添屋舍府邸,卻已是無人能撐起這等冗余銀錢,謀生且難,又何況是四處做那等耗費銀錢的蠢事。

一時錢財紛紛自珍,皆為艱難延續性命,養活家室,既無錢財往來,市井百業便更為頹靡不振,而書香門第卻並不處于世家望族之列的寒門布衣,寒窗苦讀多年,一來無為官的陽關道,二來即使踏上獨木橋頭,照舊未必能找尋到個湖口的差事,反倒是四處官衙當中,有無數自內甲城調集而來的銀錢,近乎皆是落到權貴手中,層層盤剝,反倒全然不能送至外丙三城民間,艱難續命,尚無錢糧可用。

每逢人禍,必有天災相隨。

古往今來,此等先????????????????例不勝枚舉,故而也稱其謂,天怒人怨。

先是有內甲城中遮天蔽日雲霧,連月不見蒼天,緊隨其後就有外丙城同灃城之外零散村落小城,連有四五月不見雨落,地生溝壑,田皆荒蕪,本來連綿良田不見遠山,經此一遭大災過後,處處皆是陷落坑洞,田地一時貧瘠干涸,綿延成百里荒田龜裂,有近乎幾人長短深邃裂痕重重疊疊,猶如位頂頂精壯的田舍郎,遭大日蒸干皮肉,只余人骨。

人盡言說灃城富貴,錢糧取之不盡,用之無竭,僅內甲城一地,倉廩盈實,連年余糧囤積當中,足可生霉,銅錢連串,繩索爛斷,可不知出于何等緣故,只是接連幾月大災,內甲城便再無余力相援,泥塑金身過江自身難保。

中乙外丙共計五城,流民豈止千萬。

起初內甲城中時常有達官顯貴領城主授印而來,卻是並未見過甚流民,幸未受難的中乙頭城當中,依舊燈火通明,夜不閉戶,全然是一番升平景象,因此大多無人樂意去往其余數城觀瞧,即使有恪盡職守之人,亦是難免受其余數城官衙唬瞞,並不曾知曉實情,而待到上稟城主府中的時節,半點錢糧援助也不曾替這五座已然水深火熱的地界討取。

整一座灃城,中乙頭城以內,萬家燈火,炊煙鳥鳥,有華服錦衣公子憑欄賦詩,字字句句不離稱贊灃城城主豐功偉績,言事言情,阿諛奉承的功夫遠要勝過辭藻文采,而中乙城外,時有鬼哭,白骨露野,易子競食,數月之間不見野犬,更不見古木本色,反倒是淒慘慘一片茫茫白樹,瘦骨嶙峋饑民月復內,大抵有草種獸皮者,已屬萬幸。

韓江陵早已趁先前大災隱現的時節,憑與付瑰茹交情,將雙親送往中乙頭城當中,雖不曾送往內甲城,但已然是付瑰茹所能盡的余力,而無論女子如何勸說,韓江陵如何都不願去往乙城當中避難,反而是攜那孩童,連帶老者與那將死

未死的年輕人,于逃荒流民當中裹挾前行,一直走到中乙頭城外,才發覺無路可走。

城牆以里,家家戶戶灶米香,城牆之外是已然寸步難行,月復中無食的千萬流民,有哭喊響聲,而更多的是沉默。

哭嚎也要力氣,在這里無論是能勉強站住身形的,還是已然倒在地上,被人踩踏奪去多半條性命的,都已經再無多少力氣。

城牆之上甲胃交輝,弓弩映月。

已是滿臉骯髒木然的韓江陵艱難抬頭朝城頭望去,有人面露悲戚,有人面露鄙夷,更多的人臉上是不忍,但手中弓弩卻不得不拽滿。鴉雀無聲夜色當中,有人背著自家襁褓當中的兒女,有人背著自家雙親,但所有人都背著本不應當自身來背的過錯,大多人都不曉得是替誰人背起這等如墜森羅獄的苦果,但依舊撐起渾濁兩眼,猜測城中人們究竟在熬什麼滋味的米粥。

「到底是人家乙城,這等大災之年,尚有米????????????????香,都快忘了米粥是何等滋味了。」

難得那位本就病入膏肓的年輕人,竟能撐到眼下地步,路上許多回,韓江陵都險些將這人從背上甩下,可伸手略微探鼻息後,卻發覺這人仍有口虛弱至極的氣息留存,到如今竟是能顫顫巍巍說句話,著實很是古怪。

「不如省些力氣,且不知這城門何日大開,存些力道熬將下去,或許尚存留有一星半點生機。」女子早已褪去渾身華服,將手頭銀錢盡數換成糧米牛車,才是供幾人艱難行至中乙頭城下,使手肘觸觸韓江陵,憑眼色指引,去到一處無人地,不由分說將懷中一枚已然硬如山勢石的點心敲開,遞到韓江陵手中一半。

時至如今韓江陵亦不曉得,這位從不下小樓的女子,為何忽然之間就相當看重自個兒,更不曉得分明憑其手段,能同自個兒雙親一並去往乙城乃至甲城,為何執意要留,受一路顛沛流離的苦頭,但女子從懷中將那枚早已瞧不出本來模樣的半枚點心托在手心時,韓江陵依然猶豫了片刻,還是未曾伸手去接。

女子面皮窘迫一瞬,可依然沒將手收回。

「這枚點心乃是當初自行做的,品相不差,故而留到如今,不曉得還可否果月復,但應該是不髒的。」

說到不髒時,女子眉眼當中的光彩忽然一陣翻滾。

小樓多年,朱唇幾人嘗,想來韓江陵這等生硬到不曉得如何回轉言語的人,必是不願接這枚點心。

但韓江陵眨眨眼,伸手接過那半塊發綠的點心,擱在口中仔細咀嚼,奈何滋味的確是一言難盡,面皮扭動半晌,遲遲未曾吞下,瞧得女子險些哭將出來,笑罵著錘過韓江陵肩頭一拳,「吃不得便不吃。」

「我知道不髒的,手藝也還湊合,再練幾年,未必嫁不出去。」

猶如一條喪家犬似腮幫抖動的韓江陵擠出些笑意,看得女子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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