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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滿住院的這段時間,談宴西時不時會過來一趟,待不了太久,跟周彌說上兩句話就走。

周彌也是這時候意識到,上回叫談宴西熬在這兒六個小時可堪奢侈。

崔佳航和程一念偶爾來探望,再有就是宋滿的一個高中同學——叫做白朗熙,人如其名的開朗溫和,又生得高瘦而白淨。一個少女漫畫男主角式的人物。

他來時黑色羽絨外套里穿藍白配色的校服,帶了束花,黃色未開的郁金香搭配尤加利葉,靦腆地叫宋滿「小滿」。

周彌從來不知道宋滿的同學里有這麼一號人,更不知道,原來一貫鬧騰的妹妹,還有這麼害羞而小女生的一面——宋滿坐病床上畫速寫打發時間,白朗熙就站在旁邊,彎腰去看。

白朗熙問︰「開學的時候你能復課了嗎?「

宋滿說︰「不知道,要看恢復情況,理論上可以的吧。」

白朗熙說︰「你畫得真好。」

宋滿說︰「哪有。我好久沒動筆,都退步了。」

白朗熙說︰「哪里?我看看。」

「這里。」

宋滿筆尖一指,白朗熙就湊得更近,兩顆腦袋輕輕踫上,又迅速避開,明目張膽而小心翼翼。

周彌在旁看得好笑,頓覺自己多余。

待了快一小時,白朗熙下午還有課,就走了,臨走前問周彌︰「周彌姐,宋滿出院的時候需要幫忙嗎?」

周彌說︰「不用,我這邊已經聯系好了朋友來幫忙。」

她眼見著白朗熙神情一黯,很有棒打鴛鴦的罪惡感,不忍打消孩子的積極性,于是又說︰「寒假有空來家里玩吧。」

宋滿卻陡然提高聲音,「我……我們到時候還是出去玩吧,寒假不是要上一部電影,我們去看電影。」

周彌沒說,就你這術後恢復的速度,還出去看電影,小命保得住嗎?

可她太明白妹妹不想讓同學登門的小心思,笑了笑,順著她的話,對白朗熙說︰「家里確實沒什麼好玩的。到時候你們自己決定吧。」

白朗熙走後,周彌對宋滿說︰「我又不阻止你早戀,可你好歹跟我報備一聲。」

「誰早戀,我們又沒一起。在一起肯定會跟你說的,你以為我像你,什麼都憋在肚子里。」宋滿摜了手里的針管筆和速寫本,生起悶氣來。

周彌無言以對。

北城一套房,普通人得奮斗三十年。

她剛工作沒多久,工資供應兩人的開銷,剩不下多少。比誰都清楚現在租的房子太寒酸,她已經過了在意這些的年紀,妹妹卻尚在青春期。

沉默了沒一會兒,宋滿就主動悶聲道歉︰「對不起,姐,我不是故意沖你發脾氣。」

周彌搖搖頭,「沒事。」

出院那天,崔佳航和程一念都來醫院了。

周彌拜托他倆在病房里待著陪宋滿,自己去清繳住院費。

在電梯里,收到談宴西的微信消息,問她需不需要派一部車來接。

她回復︰不用,有兩個朋友過來幫忙了。

談宴西回復一個單字︰好。

他倆微信上來回得很不頻繁,都是諸如此類公事公辦的對話,一種斟酌過用詞的客氣感,至少周彌是這樣。

等繳費完畢,回到病房。

從沒見面過的崔佳航和程一念倒聊得挺熱絡,因為崔佳航對acg文化感興趣,程一念又是學日語,一張口就是共同語言。

出院的車是崔佳航問家里借來的一部豐田的suv,他開車,程一念坐副駕駛,周彌和宋滿坐在後排。

到地方,周彌叫崔佳航就停路口,進去里面不好掉頭,崔佳航不信,又說宋滿才出院,走不了幾步路,一定要開進去。

結果車拐進巷里,沿路自行車、電瓶車各種佔道,十分鐘挪不了半里路。

程一念頭一個去開車門,笑說︰「這路誰進來誰後悔。你別繼續了,退出去吧。我們先下車,慢慢走。」

程一念沒有別意的一句話,崔佳航卻听得愣了一下。

——你別繼續了,退出去吧。

崔佳航把車倒回到路口停下,幾步小跑回巷子里。周彌攙扶著宋滿走得很慢,他幾下就趕上了。

他看一下,行李在程一念手里提著,就走過去說︰「我來吧。」

程一念把東西遞給他。

租的老小區,沒電梯,好在她們住在三樓,平時爬爬樓梯茲當是鍛煉。

但今日宋滿病體未愈,這爬上去卻是要了老命,又不能背,因為傷口在胸口上。

一步三歇,總算進了家門。

家里冰箱還有食材,這時候又到飯點了,周彌就讓崔佳航吃了飯再走。

她去下廚,程一念也進廚房幫忙。

空間狹小,餐桌平日都靠牆放,三個人用將將足夠。今兒多了一個人,方形餐桌得往外拖,再加一張凳子。

開飯之後,崔佳航先嘗了一筷子檸檬蝦,直贊好吃,問周彌︰「你做的?」

程一念笑說,「我做的。」

周彌說︰「賣相好的都是一念做的。我手藝很差。」

崔佳航也笑了笑,略感幾分尷尬。

吃著飯,崔佳航問︰「你們住這麼遠,上班不得起很早。」

周彌說︰「還好。習慣了也沒什麼。」

程一念問︰「你住哪兒?」

崔佳航報了個小區名字。

程一念說︰「那里租金挺貴的吧?」

周彌說︰「崔佳航北城土著,跟他父母一起住的。」

程一念點點頭,拖長聲音「哦」了一聲。

中飯結束,崔佳航就先走了,回公司去加班。

周彌收拾了碗筷,進廚房洗完,一會兒,程一念走進來,揮一揮捏在手里的手機,笑問︰「崔佳航微信能推給我一下嗎?他讓我給他推點兒日語入門的課程,剛他走得急,忘記加微信了。」

「好。」周彌說,「等我碗洗完。」

「謝謝啦。」

程一念沒立刻走,周彌轉頭看一眼,發現她神情猶豫。

「還有什麼事嗎?」

「……沒。」程一念笑了笑,轉身出去了。

離除夕放假還有一周多,周彌回去上班了。每日早上提早一小時起床,把午飯和晚飯都做好,放在冰箱里,讓宋滿中午和傍晚自己蒸個米飯,菜微波爐熱一熱就可以吃。

她基本已經預支完了下一年的年假,沒法繼續全天候在家陪著宋滿了。

這一周簡直忙碌,尤其年末各種工作收尾,那麼多文書工作要處理,人扎進去都能溺死。

周彌每日五點就得起床,晚上九點才到家。

想著還欠談宴西一頓飯,始終沒有抽出時間來。

一直忙到除夕前一天,終于放假。

程一念回老家了,周彌和宋滿兩個人過,也無所謂年貨不年貨。盒馬上面點了些肉蛋女乃,塞冰箱里,足夠對付整個春節。

春聯是公司發的文創產品,除夕當天早起貼上了。

周彌沒給自己準備新衣服,倒是給宋滿買了一身,白色毛衣配黑色絲絨的背帶裙,外面搭一件酒紅色寬袖的呢絨大衣。

兩個人過年,終歸有些冷清,一到晚上尤其。

姐妹兩人坐在客廳小沙發上,開電視當背景音,各自抱著手機。

宋滿在跟白朗熙聊微信,周彌則有一堆的同事和客戶需要拜年。

電話是在晚上九點打進來的,一個沒保存過的號碼。

周彌接起了才知道是談宴西打來的,隔著電話,倒覺的他聲音更近些,很是奇怪。

電視里有些吵,周彌起身到客廳相連的陽台上去。

門一闔上,只有夜色的靜默,听見電話里談宴西那邊很熱鬧,問他在做什麼。

他說︰「陪老爺子打了一整天牌,才吃完飯。一會兒還得上牌桌。」

「贏了多少?」

「哪能贏。哄人開心的牌局。」他仿佛疲累不過,聲音里帶點啞,問她,「你在做什麼?」

「跟妹妹看電視。」

「就你倆?」

「嗯。」

「沒別的親戚?」

「沒有……」周彌說著,頓了一下,「有個舅舅。不過……跟沒有也是差不多的。」

兩人都默了一下。

片刻,談宴西笑說︰「你不是還欠我頓飯?」音色更沉兩分。

「看你幾時有空。」

然而談宴西卻猶豫,「過年不好說。一攤事。」

「那等你有空聯系我。」

談宴西又笑了,「哪一回不是我聯系你?」

怪她從不主動,但卻不予計較的語氣。

周彌一時不知道如何應答,手掌撐著陽台欄桿往下看,看見小區里樹杈上掛著紅燈籠,融融的橙紅色,直覺那是很溫暖的。

樹影底下有小朋友在那兒玩那種仙女棒,笑聲里夾雜驚呼聲。很短的一支,亮著很漂亮,不過一會兒就滅了。

周彌在這邊微笑了一下,對著電話的聲音依然是平靜無比的,「那你為我抽出一個晚上的時間。」

笑聲很近,像他就在身邊。

他說︰「那我一定盡力。」

結果,第二天晚上八點多,談宴西突然來消息,說路過了這兒,過來見見她,車就停在路口。

周彌根本沒想過會這麼臨時,手忙腳亂的,也來不及化妝。

換了身衣服,就下樓去了。

談宴西的車很顯眼,還亮著雙閃。

她走過去敲一下車窗,那車窗降下來,談宴西左手手肘撐在上面,側身抬頭看她,笑說︰「盡力了,沒騰出時間。不介意,就陪我去吃頓夜宵吧。」

周彌聞到他身上有很濃的煙味,問︰「又打了一天牌?」

談宴西點點頭,「累。」

又看她一眼,笑說︰「看見你倒是好了很多。」

周彌輕輕抿了一下唇。

倒不是覺得他的話有多浮浪,只是自己似乎無法耐受。

談宴西又問︰「附近有什麼吃的?」

「有是有的,就是怕你吃不慣。」

「沒這麼矯情。」談宴西笑一笑,「上車吧。你帶路。」

「我還得回去跟宋滿說一聲——手機沒帶出來。」

「也不怕找不到我?」

「找不到我就當沒看見你的微信。」周彌微笑一下,然後退一步說,「你等等。我回去就來。」

談宴西發現周彌真的很少笑。客氣的笑是有的,真心的少。

有個詞,現在被用壞了,在網絡環境里幾乎成了一個很搞笑的詞。但回歸本意,其實很切合周彌。

「冷艷」,既明艷又清冷,矛盾的特質,在她身上卻統一。仿佛本該如此。夜里盛開的花,不屑叫人來賞。

是以當她笑的時候,人就很容易有種被垂青感。

談宴西承認自己是因為這個微笑才叫住她︰「我跟你過去,跟宋滿打聲招呼。」

周彌說︰「我幫你帶到就行了。」

談宴西登時笑了聲。

而周彌反應過來,這是個幌子,「……我家沒什麼可去的。怕你去了會覺得我是失禮。」

「哪至于。」談宴西拉開車門下來,按鑰匙鎖了車,披上了外套,「走吧。」

進去是單行道,兩側築低矮白灰牆,叫人涂得亂七八糟。牆根處種了桂花樹,稀稀落落掛著紅燈籠,水泥路面被碾得坑窪不平。

周彌絲毫不扭捏,因為是真覺得不必自卑,更無須遮掩,自己目前的能力,就只能住這兒,承認不承認,這就是一個事實。

這路她走慣了,踫見坑深的地方,還會提醒談宴西注意腳下。

到了樓下,也提前跟他說明,這里沒電梯。

她去拉開鐵門,怕門一下反彈打著人,掌住了,等他進來才松了手。

到三樓門口,周彌敲了敲門。

宋滿把門打開,看見談宴西很是驚訝,「你怎麼來啦!給你拜年,新年快樂啊。」

談宴西伸手從大衣口袋里模出一封利是紅包,遞給她,笑說︰「還好沒派完,還剩了一個。」

宋滿高興接過,叫他進屋,自己在玄關轉了半圈,「我們家沒多的拖鞋啊——你直接進來吧,崔佳航來也是直接進來的。」

談宴西走進去看一眼,挺小的一套房子,那種老式的紅木家具,顯得顏色很沉,但屋里收拾得干淨,小物件也花了心思,餐桌上三只茶杯,各有各的風格。

周彌進屋之後,先往廚房去了。

談宴西指著那三個茶杯,問宋滿,「哪個是你姐姐的?」

宋滿說︰「你猜一下呢?」

「我猜是這個。」

周彌听見對話,回頭看一下,看見談宴西指的是那個凍綠色琉璃的杯子,不由地勾勾嘴角。

宋滿說︰「哇,你猜得可真準?有什麼依據嗎?」

「沒有。直覺。」

周彌從碗櫃里拿出一只閑置的馬克杯,提灶台上水壺,給談宴西倒了杯熱水。

端出來,一面對宋滿說︰「現在不發脾氣了?」

宋滿撇撇嘴。

談宴西笑問她︰「為什麼發脾氣?」

周彌說︰「她跟同學約了今天晚上去看電影,我沒同意。」

宋滿一臉委屈,「我真的已經好很多了,我保證會照顧好自己。」

談宴西想了想說︰「正好我們出去吃夜宵,順道把你送去,吃完了再接你回來。親自看著,總不會出問題?」他話是看著周彌說的。

宋滿說︰「可是我都跟他說取消了。」

「取消了就再約。」

宋滿笑嘻嘻說︰「您可真是行動派。」立馬掏出手機,回臥室打電話去了。

周彌壓根沒插得上話,轉念想想,算了,沒必要大過年的掃她的興。

一會兒,宋滿就從臥室出來了。

衣服也換了,是周彌給她買的那身。

談宴西看一眼,「新衣不錯。」

宋滿笑說︰「我姐姐挑的。她眼光好著呢。」

談宴西也笑,看著周彌,「可不是。」

車上宋滿倒是安靜,坐在後排抱著手機一直在聊微信,對象毋庸置疑一定是白朗熙。

車開到影城,周彌把宋滿送到了白朗熙手里才放心,不忘叮囑他看著她點兒,別跟人踫撞,別著急,寧可走路慢些。

白朗熙說︰「姐姐你放心,我會保護好她的。」

周彌笑了。也只有赤誠少年,才不會諱言這樣直白的話。

回到車上,周彌問談宴西,「想吃什麼?」

談宴西頭靠著椅背,實在疲憊不過的樣子。她好像也是第一回見他這樣,仿佛絲毫不願動彈的頹唐感。

她安靜地不出聲。

許久,談宴西說︰「還是去你那兒吧。」

周彌頓了一下,無由緊張,「我廚藝很差,宋滿都嫌棄。」其實有點把話里引人遐想的部分往回拽的意思。

談宴西轉過頭看她,煞有介事,「去我那兒也行。阿姨二十四小時可以開火,八大菜系樣樣精通。」

周彌微微偏了一下頭,「我確實沒有什麼幽默感,但還不至于听不出來你這句是玩笑。」

談宴西頃刻間眉頭松解,那股頹唐感也似一掃而淨。

他頓了頓,轉身伸臂拿了後座上的大衣過來,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封紅包,遞給周彌。

周彌愣一下,很遲疑地去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談宴西笑看著她,「誰說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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