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今日终于碧空万里,春意盎然,奉天门外一朝首揆也只能在巍峨皇权之下屈膝下跪。新君掌权的路上,总是有人起有人落,这和皇帝喜不喜欢某位大臣没有关系。
但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朱厚照此时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一位替朝廷辛勤付出一辈子的老臣,最终却要经他的手将其撵走,这真的是他一开始没有想过的事。
作为一个曾经的历史点评者,他总是厌恶反面人物,觉得只要自己亲历,就会光明磊落、无愧于心,真正启用一群贤臣、能臣。
可今天这条道路出现了分岔,这皇帝继续当下去,未来他会变成什么模样,连他自己也难言绝对了。
但他不会犯政治幼稚病,该做的事肯定要做,如果确实有矫情的部分,那便自己独自消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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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的眼神以及还是小孩般稚女敕的面庞总是坚定。
“刘阁老,朕不能没有你,朝廷,也不能没有你。不过你说自己身为人臣,冒犯君父,这又是万万不能忍的,否则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可当?日后若是再有人效彷于你,那大明朝都要乱了。”
“适己而妨于道,不加禄焉;逆己而便于国,不施刑焉。陛下欲效彷古之仁君,需明辨‘适己’与‘逆己’,臣或有微功,但所犯者大,恳请陛下行赏罚、明恩威。所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话说到此处,皇帝如果不处置,就好像偏爱了刘健一样,朝廷的法度似乎也被皇帝的情感任意践踏。
但朱厚照却在此时略作停顿,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李东阳、谢迁心里滴咕,陛下到底是如何打算……
如果就是这个目的,那已经达到了,干脆的说出来,这事儿就了了。
“陛下,臣有本奏!”
这个时候有人启奏?
朱厚照头微微抬起,竟然发现是刑部尚书闵珪。
闵朝瑛今年已经七十六了,眼角耷拉下来像是三角眼一样,胡子、头发找不到一点儿黑色,他这一辈子算是极有特点,平叛时绝不手软,掌刑时又偏向仁恕。
认定的人、事也不怎么愿意改,有点驴脾气,当年他就是认定了皇太子限制了昭狱,所以一直忠心事主至今。
“大司寇有何建言?”
“英宗天顺四年,刘阁老登进士第,其少年时便端正持重,有经世济民之志。宪宗成化九年,刘阁老任翰林修撰、太子讲官,其受命侍读孝庙,忠心任职,交相称赞;孝宗弘治十一年,刘阁老任内阁首揆,首辅七年,崇儒兴学,注重实务,居官敢言,极陈怠政之失,从未有一事、一时计较个人得失。弘治十一年三月,国子监学生弹劾刘阁老阻塞言路。孝宗将江瑢下狱,然刘阁老却不计私人恩怨,全力为江辩护,朝中内外信服。臣观刘阁老为官,可称尽职尽责、竭尽所能。臣又听说,所谓刑名,既要显法,又要兼情,如此方不失公正、不失人心。因此,臣沥血上奏,望陛下念四十年老臣之旧情,从轻发落,以全君臣之名,彰显新君之仁!”
这么一大段话、在这个时间点讲出来,一般的人是没有这个勇气的。主要是有多少人愿意在此时为一个失势的老臣压上自己的荣华富贵。
朱厚照听着,也看着,许多人不说话,但他能感觉到,很多人在佩服闵珪。
“刘阁老,你听到了吗?”
“启禀陛下,臣听到了。但臣万不敢当此之言,便是有尽职尽责、竭尽所能之语,也是为人臣本分,不足道也。”
“刚刚大司寇还说你少时即有经世济民之志,朕不知你还记得,朕更想问你,你也问问自己,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刘健泣声,“臣记得,臣未有一刻敢稍加遗忘!陛下问臣所为何事,唯有横渠四句可明臣之心迹!”
也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站了起来,他心中已有决断。
“好,那朕今日就来一次情法兼顾!刘阁老既有救民为国之念,那么朕也不会不念君臣之情,如此,便做一番折中,阁臣之名你不再任了,但也不要就此回乡,空耗余生,朕早就说过朝廷最重要的是地方主政官员。若是能够不计个人荣辱,你可愿替朕牧守一方?造福一方百姓?”
“孔子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偶有冒犯君父之举,却并非不忠不义之臣,只是一时湖涂。若是自今以往,能够反躬自省,朕仍愿召卿入京,再续君臣之缘。此事此时,朕不以任何一言罪任何一官,若是有谁觉得还未能兼顾情法,不妨畅言,使朕、使天下知晓!朝堂百官,皆为见证!”
闵珪竟然谏言有效!!
奉天门一众官员全都惊了,惊于闵珪、惊于皇帝,本来略显压抑的氛围,被皇帝这么一释放,立时就爆发了力量。
主要是,从过去的经历看,皇帝从未有一次更改自己的决定!
这次竟然为了刘健而破例,所为的不是他这个四朝元老、托孤之臣的名声,又能是为了什么?
李东阳和谢迁只觉有一份刺激的战栗感从脑壳直冲脚底。
刘健能这样落地,对他们而言不仅是同僚之谊的兴奋,还有他们自己啊!
皇帝还是念及老臣、旧臣之情,只要是能够勤勤恳恳,那么下场就不会太过悲惨。反之,如果刘健今天在这里栽了,
那李东阳和谢迁还会远吗?
皇帝刚登基两个月,有此想法的朝中老臣不在少数,原以为是杀鸡儆猴,没想到是演了一场君臣难舍难分的苦情戏码!
“吾皇圣明!!”
这一刻,百官在天子的脚下全都臣服!
一个好人从坏下场,变成了不那么坏的下场,这种剧情重复一万次也有人愿意看!
刘健自己亦是老泪纵横,“吾皇,圣明!”
“王先生,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可有何处巡抚、布政使出缺?”
吏部尚书是王鏊,听到皇帝这么问,他也开始快速思考。
旁人觉得闵珪是仗义敢言,但他和韩文知道,其实是他们模准了陛下的心思,皇帝是不会重处刘健的,所以那份奏对,虽然情真意切,但其实有惊无险。
对他来说,皇帝的问题其实也有两种回答,前提是也要模准皇帝心思。
咱们祖宗办事,一个说法,但可以有两种意思。
比如说到底是让刘健去哪里当这个巡抚、布政使,是去富庶之地,还是偏远苦寒之地,从其中也能看得出皇帝究竟对这个人是真用、还是真贬。
如果是搞得油一点,可以回答没有,你既然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桉,就把选择权推出去,不沾这个麻烦。
但王鏊是知道皇帝的,一个胸怀志向之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做那种小气的事?
“回陛下,山东省暂缺布政使一名。”
朱厚照满意的点点头,够近,也省得一个老头儿行远路了。
“布政使掌一省行政和财富之出纳,朕常常说,咱们这些人在朝廷上敲锣打鼓,这个争来、那个斗去,百姓大概是一点儿也不会关心的。他们关心的就是天时与收成。一省之布政使最为重要就是治下各府、州、县的百姓能够安心种地。朕多希望大明能有足够多一心为民的布政使啊!刘卿,你可愿意为山东百姓去做一任这布政使?”
大臣听这话也都是肚子里冒泡……陛下可真是会讲,为了山东百姓去任布政使……
这话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清名的道德压力,你拒绝就是不顾百姓。
“臣已老之躯,蒙皇上不弃,仍以一省之重托付于臣,臣岂敢舍弃陛下?舍弃百姓?若是如此,先帝在天之灵也会叱臣忘恩负义!陛下,臣愿替陛下牧守山东。”
“好!”朱厚照这话喊得尤其大声,而且他戏很足,立马往前去作势要去扶刘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朕知道,人人做官是希望做大官,所以眼睛往上看。朕希望刘卿到了山东,能够向下看,解民生之苦,缓民生之急,朕先代朕之子民……拜托刘卿了!”
王鏊猜得不错,皇帝不希望真得搞臭刘健,无非就是要解他内阁首揆之职,真的做到了,之后是该给的都舍得给。
说到底,刘健这种官员朝廷弃之不用也是一大损失,让他去一省,则造福一省,去一府,则造福一府。
这样处理,既能达到目的,也能守住皇帝的孝顺之名,最后还能稳住朝堂,关键是真的造福一方百姓。
可谓一剑三凋。
皇帝初登大宝,在与享有巨大名望的老臣之争中,竟然能斗得这么漂亮,其手段、取舍、胸怀……全都一展无余。
其实刚刚刘健泪流满面,既不是劫后余生,也不是因为内心感动,他刘希贤岂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他内心心思是在那个龙椅之上的少年,大明历经几代,现在龙椅上终于是一代英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