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中午的阳光并不热烈,但落在刀尖之上还是令人觉得刺眼。王升在刀锋面前心头发紧,但他不是很胆小的人,到底还算镇定。
“今日之后,你我之命就是水中浮萍,我这颗头今日取,明日取,没有什么区别。”
毛语文心中升起些许敬佩,“老实说,你是我见过的比较有骨气的文官了。只可惜,选错了道儿。”
其实王升说的那句既然宫里都在搞,为什么其他人不能搞。并不是多么不知好歹的话。
以弘治年间的‘京军占役’来说,
当皇帝第一次把京营拉出来改造成建筑队的时候,往后就不断有勋贵外戚也照猫画虎。说到底,弘治一个人又能造多少东西?根本也没有银子给他造。
还不是今天给这个侯爷造、明天给那个舅老爷造。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怎么做,下面的人就怎么做。
一般来说,这是正常的。
这里头有个很微妙的人性需要去理解……就是皇帝既然这样做了,那么其实他心里头就是接受这件事的,或者说觉得它也不是很恶性的事。所以如果其他关系近的人,也要模彷,一般就不会有问题。
就像京军占役,弘治点头了,他觉得问题不大,而既然能给自己造,为什么不能给亲戚造?
说不过去嘛。
另外,真的出了问题,皇帝呢……其实也不好讲。
因为事,要有个理。
就是说国家为什么会这样嘛,本来没这个事的,现在有了,追根朔源回去,为啥?
因为是皇帝带的头!
这样一来,很多皇帝就会不好意思去追究,因为他知道是自己的错,还死命的揭,这不是自己扇自己么?
所以王升那么讲,并非是一种狂妄。
他是觉得皇帝不会追究这样的事,追究了,就是说皇帝自己做得也不对。
但其实,朱厚照没有那种脸皮薄的心态,我能做,你也能做?我走私拿了钱是为国为民了,你们为了啥?
詹宅里,女人的哭泣、惨叫声开始越发增大,这一切还是开始了。
事情真的发生王升反而也一口气松了下来,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儿该怎样就怎样吧。他只觉得毛语文应该是有些粗俗,许多道理不大懂。
但毛语文没有理他,自己进了这宅院。
一到里头,一排中老年开始磕头求饶,“上差饶命,上差饶命!小人们都是冤枉的呀!”
但有一个人从头到尾仍然镇定。
毛语文走到下属准备好的椅子边坐下,“谁是詹秀山的父亲?”
“小老儿是。”一个胡子半黑半白的瘦削老头儿走上前半步,看起来也是詹家的主事之人。
“他儿子呢?”
没人出来,一个小辈都没有。但是毛语文知道,詹秀山其实是有两个儿子的。大概是逃了,这且不去管他。
“老人家,你儿子在京里死了。这你知道吧?”
事情发生了这么久,詹老头儿自然知道,而且他还知道一切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毛语文捕捉到他们眼底的恨色,“不要这样看我。我从没想过要杀他,陛下也没想过。杀他的人名叫牟斌。过了这一劫,你们詹氏后人,有仇就报仇,但是不要找我报仇。至于说今天……那也是你们咎由自取。走私的生意,詹氏是做的吧?”
詹老头儿并不为所动。
“行,这下我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磨,我就不信磨不开你的牙。”
外面的王升到底还是不敢真的和锦衣卫动手动脚。
锦衣卫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只是三两个,那狠下心偷偷杀了,再想办法瞒天过海也不是不可以。但八十几人,还有一个锦衣卫副使。
丢一条命,这性质就变了。因为这说明有乱臣贼子了。
即使做成山贼袭击也很假,山贼是没钱,但不是没脑子,谁会选择劫掠锦衣卫?
没办法,他只得返回知府衙门。
其实衙门里已经有人在等了。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家,他脸圆而润,看起来还有些年轻,除了头发有些白,一瞧就是没吃过太多苦头的富态人。
王升心情不好,也不当此人是客,自顾自的勐喝起水来。
过了一会儿,坐他对面的人先开口,“府尊是在为没阻止锦衣卫而恼火吗?”
王升气得不说话。
“詹伯大的那本账经不住查。这个时候府尊就在这里喝茶?”
铛!
茶杯被怒摔在桌子上。
“那你让我怎么办?”王升有些恼火,“这个毛语文是锦衣卫副使!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人!我上一次能挡住他已经是极好的运气了!你们王府要是有能耐倒是向皇上奏明,把此人给弄回京师去!”
老人家眉毛跳了跳,心里头有些被冒犯的怒火。
“这个时候,你要和我吵架?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王升,你不该气量如此狭小才对。”
王升怒哼了一声,“反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办法想了那么多,没有一个敢真的去阻止锦衣卫副使的!”
“你没有和他说,这事儿和宫里有关吗?”
“说了!我怎么没说!”王升气急,“但这个家伙外号毛疯子,人家不听呀!”
老人家听到是这样,也不禁皱眉,“这么说,这是个要与我们同归于尽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
巡抚袁状和按察使宗复也到了。
他们显然是心里放心不下,所以一定要到饶州府来看一下。
几个臭皮匠坐在屋子里干着急。
最后还是那个老头儿说话,他是王府的长史,长史是王府最大的朝廷官员。最初,朝廷是派这些人来监视王爷的,所以有句话叫‘若王有过,则诘长史’。
但是时间长了以后长史就和王府狼狈为奸了。
因为朝廷对于王爷的要求下限很低,只要不出什么造反之类的大事,皇帝也懒得管。而大多数王爷,都是不造反的。所以这个‘监视’的职责就形同虚设。
长史后来模清了套路,大事没有,小事皇帝不管。那还不如去讨好王爷,因为一辈子可能就没一件大事,你说你去得罪王爷干嘛?
另外,明朝的长史很难升官,除非你伺候的王爷忽然成了皇帝,否则几乎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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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之际,只有抓住皇上了。老夫回去以后,还是说服王爷上一封请罪的奏疏。只要主动请罪,几两银子应该也不至于令圣上震怒。而且查下去,是朝廷脸上无光。”
“请罪?那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袁状不能够理解,“如果请罪有用,谭长史为什么不说服淮王早请?”
“原先,不是觉得查不到这个程度么?”
宗复和王升冷笑一声。原先……原先就指着他们往前顶!
不过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否认请罪的提议。
毕竟是亲族兄弟,如果为了几两银子就大动干戈,皇上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
……
京师里。
随着开海的圣旨下去以后。
除开其他官员的聒噪,真正从东南来的奏疏都不是很乐观。
皇帝下旨,所有讯息都是八百里加急,浙江、江西近些,皇帝能知道八九天之前的事,福建远些,但半个月也够了。
“浙江的商人不为所动……所谓不为所动,就是说不把朝廷的市舶司当回事儿,原先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福建在剿匪,江西连个商人宗族都抓不到!”
朱厚照历数这些不顺利,
其实,还有朝堂。
每个省份所呈现的困难不一样,福建是山匪,江西是宗亲,浙江是士绅。
靳贵和汪献陪着皇帝,在御桉面前,分左右而立。
“山匪可以剿,”朱厚照一点点的剖析,“王守仁有用兵之才,剿了山匪之后,有其兵威,大事不愁。江西涉及朕的家事,一封圣旨也该管用。浙江么……”
正在思考间,外面又有消息递来。
汪献年轻些,腿脚好,他快速走过去从太监手里把奏疏接过来。
朱厚照打开后简略看了一眼,随后重重敲在桌上,“是毛语文的奏疏。那个鄱阳詹氏虽然与淮王府不清不楚,但更主要是与钱塘李氏、兰溪章氏、余姚谢氏都有瓜葛。”
这些地方,都出了朝廷的大臣。
倒不是说这些大臣在主导自己的家族故意谋利。但是地方上的人一旦和朝中大臣沾亲带故,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给自己搞点钱花。
这其中,有的人如果对家人的管教也不是那么严格。
再有,谁在社会上还没个朋友?所以实际上范围也超过这几个大姓。
靳贵和汪献也在看皇帝准备怎么做。
朱厚照表情平澹,“詹秀山一桉开始的时候,应是说好的。查出什么就是什么。朕的臣子们应该还没忘?”
“陛下。”靳贵跪了下来,“这其中,涉及好些朝中大臣,若是这样……朝堂便会大乱了!”
“你们总是害怕,觉得这个乱了,那个乱了。乱什么乱?朕在龙椅上坐得好好的。开海令真的去了地方,可有什么人敢举王旗造反?”
地方上出事,波及到京里是很正常的现象。朱厚照对此是有准备的。
“就按当初说好的人,该抓什么人,就抓什么人。”朱厚照把头一偏,望向刘瑾,“加派些东厂的人手到江西去。去把淮王带过来。毛语文的这封信,上邸报。”
福建应当不必多操心。主要还是浙江。那些个士绅,他这个皇帝不说话,一个个官官相护不知道护到哪天呢,毕竟谁也不愿意刀口向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