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攻城的鞑靼一方,仍然在组织弓箭手不断地往关楼之上洒下箭失,掩护着扛圆木的部队继续不顾生死的冲击关楼大门。
守城方设置的绊马桩已经填满了尸体,关楼城墙之下一样如此。
后队踏着前队人的身体向前。
人间在此处仿佛地狱。
石奉躲在城墙垛口下,他能从身边的几个属下面容上看到一丝不对劲。
“将军,鞑靼人疯了,再这样下去,他们踩着尸体都可以冲上来!朝廷不是有援军么?是否派人去催他们快一点?!”
这倒可以。
不过刚要安排,关楼的阶梯上又有一队满脸泥土和汗水的士兵冲了上来。
“报!
鞑靼人在后山也发起了攻击!”
石奉心中一惊,他马上说道:“徐千,你快领三千人去支援,背面守卫不如这里,绝对不能够被突破!”
“末将遵令!”徐千虽然领了命令,但脸上还有一丝挣扎,“石将军,这里……”
他意思,这里一样危险。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前后被夹,只能固守待援,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所以一定要守住。”
不知为何,石奉忽然冷静了下来,他能清晰的听到耳朵边所有的声音,
己方的人在大叫,指挥守城,
敌人的人也在狂吼,在奋力冲锋,
飞失破空,火弹爆炸,惨叫之声如震天之响。
“迎战!迎战!”
随着石奉的大叫,暂时的停顿到这里结束,所有人各自开始动起来。
徐千打手一挥,“你们几个,带上自己的人跟我走!”
在他离开关楼的时候,分明已经看到身穿棕褐色军服的鞑靼第一次跨上了城楼,而石奉则带人迅速过去砍杀。
从黑夜到现在,攻击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且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双方是用自己的极限来求得一次生机。
城楼之上,忽然爬上来的十几名鞑靼士兵,令所有人神情大为紧张。
石奉二话不说,持枪上前便刺。
敌人也足够勇勐,在孤军的情况下抽出弯刀与他对战。
‘砰砰砰’
俱是金属撞击的声音。
石奉越战越酣,长枪挥舞起来如同游龙,枪身滑过刀口,闪出一片火花,随即勐得一挑,鞑靼人手中弯刀飞向空中,与此同时石奉握枪的手一松,人则突入向前,从腰间抽出短刀直接噼向他的面庞!
噗!
刀滑过肉时有特别的迟滞感。
“啊!”
随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石奉则不管,他乘胜追击,“杀!”
这种击杀和命令像是给所有明军都提振了士气一样,几十人瞬间一拥而上,便是被刀戳进身体的明军士兵也要继续向敌人展现自己的血性,他被压在城墙边缘无力起身,牙关咬得渗出血迹,最后干脆一把揪住敌人的头发。
“跟我一起死吧!”
只见他拽着一名鞑靼士兵向后翻身,两个人自由落体,从城墙之上跌入里面的瓮城之中。
城墙高十几米,这样跌落下去,直直的撞击地面,‘砰’得一下,两人都是脑浆崩裂。
这种悲壮让人忍不住落泪。
“杀鞑子!杀鞑子!”
分不清是谁在喊,也没有人想去分清,就像是动物界狼王向自己的狼崽们发出的某种‘生物信号’,而其他人都无理由的、甚至不顾生命的跟随。
石奉把这拨人中的最后一个挑落城墙之下,随后四处察看一番,发现其他几个垛口也有类似的危险,于是来不及喘息又开始进入战斗。
后方,
达延汗汗帐之中。
马益谦被人揪起衣领,“你一定是明朝小皇帝派来的奸细,给我们出这样的毒计,让这么多勇士在这里丢了性命!大汗,你让我杀了他!”
“住手!冷静点!”达延汗自己也是拳头握紧说得这句话。
这个时候,马益谦也难言放松,他也害怕,万一这些人被伤亡刺激得受不了,一个冲动真的把他给杀了。
而对于他来说,也千万不能改变说法,否则鞑靼人一定要他为已经死去的士兵偿命。
所以他眼神直直的盯着,说道:“若在下出的是毒计,你们尽可下令撤兵,看看明军援军到了之后,这仗是不是更好打。”
“不要再说了!”
达延汗非常的烦躁。
他能看到,一个一个人从城墙上跌落,有的人还在攀爬的半路就落了下来。
城墙外那越来越高的尸体,都是他的人啊!
“大汗!退兵吧!了不起就是这次我们不打了,我们回去!”
达延汗眼神发狠,“回去就是失败!从此以后,明廷对我们严厉封锁,我们要怎么度过越来越冷的寒冬?!”
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一回事,
一年冬天冷过一年。
部落里的老人都说从小也没见过这种情况。
或许是他们这些人太过没出息,惹怒了长生天。
总之,形势是越来越不好。
“我们都是在为部落的生路而战。这一仗必须打!”
这只是达延汗心中的一个原因,第二个,就是他发现明朝换了皇帝以后不对劲了。
马益谦先前的一些话,实际上也印证了他心中存在的某种想法,就是明人又迎来了他们的一代明君。
每次中原王朝出现这样的皇帝,总是会分外强大。
因为他们有肥沃的土壤,有巨大的人口,过不了几年,就能组建规模庞大的远征军,到时候一定会像一百年前一样不断攻打草原。
所以他并没有时间的优势,
拖下去,明朝只会更加强大。
只有一仗打得他们舌忝舐伤口,草原才能再赢得时间。
所以这场仗,一定要打,
打到底!
下一刻,
账外隐约忽然传来一些类似欢呼的声音。
他们抬头望去,竟发现己方的士兵正慌不跌的向回跑!
欢呼的是守城的明军。
伤亡太大了,战损的比例太高,即便是鞑靼军队也会败退。
幸运的是,明军这个时候也是强弩之末,没有出城追击的可能。
石奉稍松一口气,同时传令,“没有受伤的就地休息片刻,袁将军,命你的人把伤员抬下去,这场仗还未结束呢!”
但打退一次敌人的进攻就是生还的可能。
袁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振奋。
之后石奉也席地而坐,
紫荆关的攻防战一夜转为残酷的鏖战,速度快得他都来不及细想。
而且他心里头还在担心,徐千那里不知又是什么情形。
“石将军。”
属下给他递来了水。
石奉接过喝了一大口,随后说:“鞑靼帐中一定有什么变化。先前几日,他是想以更小的伤亡耗死我们,结果一夜之间改变了策略,此事必有蹊跷。这事我们要禀明朝廷。”
当然了,眼下还是守住紫荆关最为重要。
正统十四年,山东都指挥使韩青——永乐中就出名的一名凶悍武将,就是在这里战死的,史书记载:青集结劲骑百余,勉以大义,突出反击,被围中箭,自杀。
六十年过去了,现在轮到他了。
石奉自己知道,如果敌人继续进攻,他们或许还能再打退一轮、二轮……但最终,他们有没有活路是要看援军的。
如果能再多等几日……
“不要都这么愁眉苦脸。”石奉踢了踢身边的属下,
“大明始终强过鞑靼,即便我们身死,陛下也会为我们报仇。”
说完他还笑了笑。
“大明中兴就在眼前,我们看不到,我们的孩子也看得到。到那个时候,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子孙之辈活在盛世之中,总比咱们年轻时受那么窝囊气要好。”
好几个人跪了下来,他们红着眼眶悲壮的说:“我等誓死跟随将军,杀敌报国!”
“好!与众为兄弟为国同死,痛快痛快!”
……
……
正德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清晨,
消息传至京师。
朱厚照龙颜震怒,“给朕去查,兵部的令何时到的,山东、河南两地的指挥使每日行了几里?!国战之时,是不是有人畏敌怯战!致使紫荆关的守军孤立无援!真当朕不敢杀人吗?”
所有大臣噤若寒蝉。
兵部尚书王炳说道:“陛下息怒,这件事微臣已派人核实,实在是因为鞑靼小王子攻击太过迅勐,二十二日夜京师圣旨刚到,鞑靼便忽然发起攻关之之战。”
“你的意思是,鞑靼小王子打得太漂亮了?!”
“臣不敢。”
朱厚照怒哼一声,视线重回奏报之上,“这场仗很是怪异,为什么一向不攻坚城的鞑靼人,会在习惯性的战法之下,突然改为不惜代价的进攻?
紫荆关这样打,大同却是那样打,你们以为这鞑靼小王子在想什么?”
王鏊急切的说:“陛下,不管是何缘由,紫荆关一破,则京师势必曝露于鞑靼兵马之前,眼下京师的守卫才最重要!”
王炳回道:“紫荆关一战,虽然鞑靼小王子获胜,但我军从将到兵,皆奋勇作战,将冒流失不退,兵遇强敌敢战。一战毙敌一万八千余,有此伤亡,京师他是万万攻不下来!”
“但城中的百姓不知,如今京中人心惶惶,还是需要早做应对。”
朱厚照从字里行间也能感受到战事的惨烈,上直亲卫遇到这样的伤亡,他也很是心疼,但这个时候鞑靼小王子应该也疲惫不堪。
“传旨给河南、山东的都指挥使,要他们袭扰敌军,戴罪立功!若是再让鞑靼人如游玩一般赶至京师,朕必定要了他们脑袋!”
如王炳所说,这支鞑靼军是形成不了对京师的威胁的。
但攻破紫荆关、抵达京畿之地,造成的政治影响极大。
某种程度上,现在的主动权在达延汗手上了,因为明军的军力不能随意调动,尤其是京里的部队。
但朱厚照毕竟不是朱祁镇,他不会任由鞑靼人寻找时间舌忝舐伤口,不管达延汗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只要进了华北平原,明军就会一直不停的派人袭扰。
就是慢慢放血,也给他放死。
这场仗打到这个时候,也是该进入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