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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海,秦王孙看着他。

他偶尔回头瞪视一眼,秦王孙却笑得更加舒帖。

海波映面,海风撩发中的世子王孙,褪了一身矜贵,倒显出几分悠暇。

他的耐心,极好的很。

小儿却终于忍不住蹙眉问话:“我虽是妖物,却也长了与你等一般的眉眼,奈何这般看我?”

秦王孙却仍是目不他视,只笑着答道:“我只好奇,何种妖物可以亦雌亦雄,雌雄同体,雌雄难辨,雌雄不分。”

“呐,我们暖初,是雌是雄?”一手捏了他的耳垂,双目含笑,逼视灼灼。

小儿闻言一诧,他万想不到这个看似悠闲拓荡的华贵公子,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竟是在探求这个答案。惊诧之余,觉出那双炭火般的大手仍在细摩自己的耳朵,不禁一阵羞恼冲上头面:“暖初自然与世子一般,是真正的男儿之身。”

琅嬛九载,他自然知道琅嬛的规矩。

他若是女子,师尊怎会收容抚养他。

他若是女子,怎会与鲲同栖同榻。

但是……

一个但是梗在心口,便再无理直气壮了。

何为雌,何为雄。

脑中突然出现一段自己遗忘良久的记忆,彼时年幼,他一直以为,那是小儿欺负于他,心中尚忿忿了许久。那年他大概三岁,那日师尊第一次亲自牵了他出白银石屋,称去拜访一位旧识。虽然琅嬛的石屋除了大小多少不一,其他装饰、摆设极少有所区别。但他仍是好不欢喜,穿了质程最好的素白锦纱,梳着双髫童髻,拉着师尊的手指一蹦一跳,喋喋不休,期间甚至未曾撒娇耍憨要师尊抱,一路自己走去。

师尊那位旧识,长了极神威的容颜,他几乎要折断脖子才能仰视他的面容。那位旧识前辈和颜悦色,予他一枚糖果,他心中欢喜舍不得吃,便握在手中反复把玩。但是稚子顽劣,趁师尊和那位前辈谈天欢愉,一个无神,他便偷偷溜出门去了。

他沿着暗长潮湿的石道走啊走,听着若隐似明的滴水之音,嘴里哼着师尊所授的歌曲,一路越走越远。初始的新奇过后,觉得这空寂的石道与他处亦无区别,正聊赖之余,准备按原路返回时,忽而听到一阵啜泣哭声。

他好奇而又惊忑,向那传来啜泣之声的暗处走去,不久便见到一个年约六、七的单薄小儿。他靠了一处石壁,身上的衣服凌乱潦草,正一手握着个奇怪物体,一手抹泪,哭的凄恻。

他以前也经常哭,甚至是嚎啕大哭。但他哭,多是为了要挟师尊,并无多大伤悲,只要得了师尊的妥协,他便能喜笑颜开。可是眼前这个小儿偷偷躲在这里哭,哭的这般压抑难过,伤心痛捶。他单单一个人,没有师尊陪,也没有旁人安慰,哭泣掉落的眼泪只能自己擦……

他看的一时难过,就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糖果递到他面前。

那小儿似是不防被人发现,先是满目凶狠,后是一番戒备扫视,最后才瞪了哭红的双眼看着他,只是迟迟不接他手中的糖果。

他被那凶狠目光已吓去大半心神,再由得他这番冷漠的瞪视,更是手足无措起来。可是递出去示好的糖果,如何退的回手呢。

他站了那里,进退两难,只好又惊又惧地看着小儿,心中说不出的害怕。

那小儿亦是瞪了他半晌,他似乎也在进行极复杂的思想斗争,眼中的光线忽明忽暗,时而有所迷惑,时而又极为犀利。最后注目于他的糖果之上,忽的一把抓了过去,眼中冷光一散,问道:“你是息晨的徒弟?”

虽然他抓糖果的动作有点粗暴,但总算是拿走自己赠与他安慰他的物什了。他便收了双手掖在袖中,不敢再多停留,提了裙袍便要逃跑。

谁想那小儿身手极快,几个脚步便窜至他面前,一叉双腿拦住了他的去路。起先哭的那么悲戚的一个人,也像一下子变了面目,他极为熟练地扯了糖纸,一把塞进嘴里,横横地衔着,无不耐烦地说:“你还没回答我话,跑什么跑?我又不吃你。”

他话说不吃他,但那架势,比要吃他还可怕。

年幼的他不敢冲撞这个人,又知道自己跑不过他,只能乖乖老实地回答说是的,息晨是我师尊。

那人听了,双眼一亮,一手捏了他的脸,自己近前细细打量,末了,哈哈大笑说:“是了,果真是你。”

不等他回神,那人一副满足回味之色,一会捏他的颊,一会模他的发,一会又握握他的肩膀,忽而手上动作一顿,盯了他的前襟,道:“你是女子吧?”

他抓着自己的衣襟,吓的浑身颤抖,双眼噙满了委屈莫名的眼泪。

那小儿终于回神,认识到自己吓坏了他。他忙忙收了自己的手,在身上一把胡擦,扔了口中的糖果,用其所能的温柔神色与他说道:“呐,若你是女子,做我娘子可好?”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哇的一声大哭,然后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一般,狠狠推了眼前那古怪的小儿一把,撒腿便跑。他一边哭,一边跑,一边想,师尊果真说的对,除了师尊外,这琅嬛旁的,都是亲近不得的坏人。

跑着,跑着,他发现自己完全迷路了,这走到哪都一样的石道,走到哪都大概无二的石屋,哪里都暗沉静谧,哪里的悄无人息。他一边哀声叫着师尊,一边沿了石屋一个个找去,通透白玉的脸上狼藉一片。

忽而,前方走过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来。

那高大者一见他,便向他大步走来。

他仔细可看,可不正是方才见了的与师尊在屋内交谈的神武前辈么。他心防一撤,也一把扑了上去,双手抓了他的身躯,头面埋了他的胸前,死死不肯松手。

身边的白衣小儿一个蹙眉,道:“师尊,这稚子是谁,怕是认错了人吧。”

那前辈却是大大松了口气,抱了他在怀里,好生安抚着,嘴里对那小儿说道:“此事再议,你先去四处找找,我片刻便来。”

白衣小儿依言,行礼告退。

而在他抬眸的一瞬间,与那埋了长者怀中,垂眸一顾的稚子四目相对。一清泓流光,一暖玉溢彩。一疏淡清寡,一惊为天颜。

唔?思绪稍有片刻停顿,如此一想,那眼眸面目,倒与鲲哥哥有几分相似。

那神武前辈抱了他,三转两下便回到了居所,将他交予了息晨手中,然后又匆匆走出门去。临行前与师尊交嘱几声,大概是如何将他找回的过程,其中仔细,已记忆不清。

当时息晨正注心在案上描绘一些图案,见徒弟找回,也不由宽心,便放了笔抱了他去,注视他一面狼藉:“晨儿出去一趟,倒洗了一把面回来。”

他被师尊一语逗笑,登时忘了彼时惊怕恐惧,歪在师尊怀里,说道:“师父,女子是什么?娘子又是什么?”

息晨眼中幽沉之色几不可见得一深,伸手理着徒弟的碎乱头发:“晨儿出去一趟,倒带回问题考究师父起来。”

他便忙忙将可恶经历与师尊细细诉说一遍,对那荒诞无礼的小儿顿时生出忿忿恼怒。

他为他哭泣觉得难过,他却这般欺负他,先是那样凶恶地瞪他,然后拦了他不让他走,还粗鲁地对他动手动脚。还把他送他的糖果扔掉

息晨一如以往般面上带了宠溺好玩的面色,听他絮絮说完这其中经历,又见他一直缠问什么是女子,什么又是娘子,便执了他的手在手心,抚着他的眉眼,道:“女子呢,便是陪了男子一世到老的人。当一名女子许了一名男子,他们便要厮守一世,即便苦难灾害,都不能将其分离。那女子,便是该男子的娘子了。”

“诺,就像晨儿是为师的徒弟,为师是晨儿的师尊。娘子与相公,便是男女之间这样一种亲密协约的称谓。”

他在息晨怀里听的似懂非懂,但息晨用了师徒做比喻,他直觉得娘子与相公,是一种顶亲密、顶美好的关系协约。

但那个人,为甚要与他缔结这种亲密关系呢。他与他初次认识,而他对他是那么凶恶。

烛火悠燃,身周寂寂,埋头在息晨的臂弯间,呼得一鼻混杂了体温而变得异常魅神的清幽绵远。那稳而有力的心脏埋在层层衣衫之下,撑动着齐整的节律。怀抱他的双手,围成的便是一处天地。

睁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这清远如谪仙的容貌。

开口所学第一声发音,是师父二字。

娇儿痴憨、任性、执拗、耍泼,他都宠溺无比,一一宽容。

“呐,晨儿要做,便只要做师父的娘子。”他拽着他的衣袖,郑郑说道。

息晨只拍拍他说:“傻瓜,琅嬛无女子。”

琅嬛,无女子。

秦王孙见他沉思无言,退去自己抚模逗弄的右手,那耳垂晶莹柔女敕,光滑细腻,那颈项细脖柔软伸展更如引吭仙鹅。

但既然他说是男儿之身,便是男儿罢。

时间会抽丝剥茧,雌雄都将蜕变呈现。

总之,他买回的,是无价之宝,无论雌雄,都将为他的政涯风云频添奇彩,便是了。

呃,陆潜,他好像该好好赏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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