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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便从沙海会鬼僧(下)

大雪里的沙漠,宛如一位严母,虽不像夏日那般,却总有些冷酷,渐渐起了风,夹杂着雪片直往人脖颈里窜,躲也躲不开。

文先生骑在驼背上,一手捻着酒囊,沉吟着上下打量盘膝蹲在骆驼背上彷佛三尺佛龛供金佛般的罗刺寇,心中分明为他前番一阵说辞说的有些愤怒,却总觉着那番说辞好生教自家有点豁然开朗的知觉,不知怎的,他竟对这少年全无恶感,哪怕他对自己的老友并不恭顺。

那少年却与客商们说起话来,这客商们走南闯北,身手虽不甚了得,见识却是好的,听这少年问起华山岳不群,当时起兴,内中一人笑道:“华山岳先生,那是一位正人君子,持身正,修养好,一把三尺清锋,闯下偌大名头,如今往陕甘地界里打听,谁不知君子剑的大名?”

罗刺寇只是一笑,众人见他言语间待那岳先生颇为推崇,便有好事者笑道:“这位岳先生,自成化二十年接任华山门户,至今十有一年。华山派前辈高人,隐居的隐居,失踪的失踪,偌大一个门派,全赖岳先生一人一剑才得以延续香火,只消在华阴县内,谁不知岳先生大名?竟不知沙漠之中,也有人仰慕他老人家的名头。”

罗刺寇听罢,心下忖道:“我前世虽爱好武侠,却不曾将一本笑傲江湖倒背如流,这许多故事,一时哪里记得起来?岳不群什么时候出任华山掌门,令狐冲什么时候拜入华山派,一概不知,这客商好是糊涂,一句有用的也不说——只是这岳不群弱冠而接任掌门,可谓是一手擎天,能在江湖里闯荡出偌大的名头,真才实学,那是不用怀疑的。”

当下问道:“可知这华山派中除了岳先生,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么?”

客商不及回答,那文先生冷笑道:“华山派到如今也不过岳不群夫妻二人,仆妇也不见有过,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哼,这些个名门正派,内讧便是好手,华山派么,自此恐怕要在江湖里除名了。”

罗刺寇瞥他一眼并不与他说话,那客商几个见文先生好是蛮横,不敢轻易触他的霉头,又方才见了这少年一剑既出不留活口的手段,当时不敢得罪,只好含混着说:“华山派的故事,咱们自然是不能知道的,若说如今华山派的高手,除了岳先生外,宁女侠也算得。”

罗刺寇心下了然,暗道:“看来,令狐冲恐怕至少还没有长大,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华阴县里最少也该有人知道他的名头。这客商走南闯北见识非凡,我如今流露出对华山派的推崇,他们必然会不遗余力说华山派的好,但除了岳不群夫妇再不提别人,这老者又说华山派如今连个仆妇都没有,想必最少令狐冲还没有长大成人,那么,笑傲江湖的剧情,到现在就还没有展开。”

他骤然从那文先生口中得知五岳剑派之一的衡山派,这本没什么,自来到这个世界上,江湖人物的只存在于小说中的高明武功,已经让他意识到或许这个世界和自己熟知的历史大有不同,却没有想过竟是一个小说中描述的世界,后来又听那老者说出刘正风和莫大,这两个人,他的印象总是深刻的,当时料到,这里恐怕果真是笑傲江湖的前期世界了。

“倒是有些意思。”心里嘀咕了一声,早有心理准备的罗刺寇,一时的怅然一扫而空,他也没有迷茫,心中反而有些雀然,置身在这个自己还算有些了解的世界里,总比在异世大陆好的多。

文先生见他脸上先笑后喜,再而后一片宁静祥和,刺猬似的短发下,眉目清秀,竟有些宝相庄严,心里吃了一惊暗暗道:“那老鬼,虽说身入空门,但绝非是个善类,只看教授这少年一手狠辣诡谲的衡山镇派绝学便知,老鬼心里,并没有全然放下江湖。只是这老鬼的手里,怎能教授出一个……宝相庄严的小和尚?”当时笑道,“小和尚,你怎地不剃度?”

罗刺寇白了他一眼:“当和尚有甚么好?”

文先生笑道:“当和尚有甚么不好?”

罗刺寇反口问他:“既然当和尚好,你怎地不去?”

文先生哑口无言,悻悻转过头去。

那客商们见这少年虽手段激烈,言语间却颇有童趣,不经意间的流露,方教人记得他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眼见他只怕便在这沙海之中度日,心下便先存了结交的心——便是这少年并无多大用处,看他身手,便知师门定然不下于昆仑派,若能交好,往后沙漠里走动,总能少些龌龊。

走了半晌,风雪交加,越发教人苦不堪言,那客商一行,却倒少听有怨言了,方才那触目惊心的杀戮,教他们心下惊醒,这里乃是马贼横行的沙漠,早日走出去,便多些活命的时候。

那文先生忽然回头来问罗刺寇:“你怎的与昆仑派的弟子交起恶来?”

罗刺寇也不瞒他:“半月前,那老鬼说我习武五六年,期间虽有外出经历,但方圆百里内总是闭门造车不会有多大成效,杀戮的勾当,自然勉强够了,却对这江湖里的正邪人心,恐怕一时片刻分辨不甚清楚,当时便将我一顿拳脚打出山门来,要我半月之内回山,除此之外,再无叮嘱。下山之后,沙丘之中有个鸣沙客栈,正巧一泼客人在此歇息,竟教这昆仑派的一干弟子借酒调戏,调戏不成,便行掳掠,这等腌臜,不杀待何?昆仑派好大名头,可惜第二代里,并无几个出色的弟子,一番交手,教我杀了三五个,剩下的几个马贼——便是昆仑派的外门弟子,一路远逃到了这里,结果你也看到了。后来,这昆仑派第二代弟子里的三师兄,便是方才那个谭迪人,引著一泼师兄弟衔尾来追,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就这样了。”

文先生讶道:“竟是只为几个妇人?”

罗刺寇道:“不错。”

文先生又问:“你不怕昆仑派?也不怕这名门正派里的人兴师问罪?”

罗刺寇扬眉笑道:“怕甚么?道理讲不通,拔剑动手便是,倘若我教他们杀了,那是我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若是我杀了他们,那也便是杀了,自古就没有别人杀你你却不能还手的道理。这名门正派做错了事情,莫非便不能惩处?道理在我手里,长剑也在我手里,有甚么可怕?”

文先生嗤笑他:“可真真是胡吹大气,你寸步不出沙漠,将这天下英雄,俱都小觑了,莫非江湖里成名已久的英雄好汉,都与那昆仑派的外门弟子一般?”

罗刺寇反唇相讥:“纵然不敌,我也敢亮剑,倒是你这老先生,顾惜残年,越发没有出息了,越活越是回去了。”

文先生大怒,却要自持身份,忿然转过脸去。

行不半日,只见前头一处沙丘之下,人马乱叠,原也是一行客商,两厢搭话,便合作一处,那文先生也不过问,似心情愈发急迫,只看罗刺寇缓驼慢行,心有不满,几番催促,总不能如意,倒教罗刺寇几番言语,激得愈发恼怒,却又不好动手,只好隐入人中,客商们不敢招惹,眼见他急迫心起,四下商议,便又催促行程。

如是这般,直走了三四日,待雪晴时候,天色依旧阴霾,那雪花已不再掉落了,零星一粒雪粉,扑簌簌似枝头掉落的花瓣,并不甚冷,却愈发萧瑟,自此,再不见有人烟,只有浩瀚无际的雪海,走过回头张望,只见雪白大地上,一缕足迹如蛇行缓缓蔓延到了天边。

罗刺寇策驼出了队伍,往沙丘上高高去看,忍不住叹道:“不到西北,不知这般开阔,迤逦江南,锦绣中原,巍峨东北,空濛西南,至今方知华夏大地,原来也更有这等好去处。”

他本也是秦川中人物,虽到来这时空里也已八年,却在那鬼僧手中,始终只在方圆十数里之内打转,哪里能出鬼僧眼目?到如今,方是初次出门来,见了这般天地,自然情难自禁。

那文先生嗤笑道:“你才几岁大点,见过甚么雄伟壮丽?你且说来,这光秃秃的沙海,景致都在哪里?说得好了,老夫自会在鬼僧面前,美言于你。”

罗刺寇撇撇嘴,从背囊里掣出一支竹箫,那竹箫并不高雅,寻常竹子做制,上有五孔,前端流苏,黑沉沉的,恰似一柄铁棒。

文先生讶然而笑,却不再多说,侧耳要听他奏出甚么乐调出来。本在他心里,这少年见识有限,又在那老鬼手中,八年来倒有六年生死不如,只怕那音调里,怨愤激昂者居多,叵料长箫呜咽,犹如缓缓流淌的山涧之水,春意绵绵。

文先生心下讶异,暗道:“这孩子怎地竟能写意出江南春景里一番慵懒?那老鬼并不通晓音律,教主也常笑他粗鲁,这等妙绝的音调,绝非那厮能编排的出,莫非这少年,竟是无师自通的?”

客商们大都是江南人氏,便有镖师中的北方豪杰,也觉那箫声里缠绵缱绻,犹如春日里午睡方起,一个懒腰,一个呵欠,再扯帘外一枝杏花,申吟出些许春困的句子来。江南人氏,却听那音调里绵绵厚泽,似是暖酒,又如乌篷小舟荡漾碧波里,不觉思乡心起,潸然泪下。

一曲终了,文先生好奇而问:“你这曲调,叫甚么名目?从未听过。”

罗刺寇收了竹箫,按住驼峰笑道:“你自然不曾听说,这世上除了我,只怕再没有人听过——这曲子么,唤作‘落红’。”文先生沉吟片刻,摇摇头道,“这曲子固然是好的,然毕竟慵懒而欢喜者居多,若以竹笛奏来,抑或是清筝奏来,着实堪作名曲,似你这样以竹箫照猫画虎,却非绝妙。”罗刺寇淡淡道,“心里想着这样,曲调便是这样,干别人甚么担系?我也没有想过要成一代名家,你听了便是听了,若有想法,大可拿去改了充作名曲便是,干我甚事?”

文先生看他意态不忿,便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定然不服,这曲子,诚然是好的,你且听我奏来。”罗刺寇讶道,“倒是没看出来,你也通音律?”

那文先生探手自自家背囊里,也掣出一支短笛,横在唇上,只第一声,便有涤荡人心的慵懒,恰似少妇春日懒起,弄妆梳洗迟时侬声软语,莫名教人思乡的心也淡了,只有困倦的眼皮不住耷拉,似魔音一般。

罗刺寇拊掌笑道:“不得不说,你确实有才,我第一次听这曲子,便是这个味道。只是你手段高明的多,这竹箫么,本来就是悲凉的,比不得竹笛多变。”

文先生收了竹笛呵呵笑道:“你倒是个诚实的人。”

罗刺寇道:“为了活计,我抛弃的已经够多了,唯一剩下的,便是这实事求是四个字,如果这也没了,那活着的,便也只有这一副臭皮囊了。”

文先生戏言问他:“据我所知,鬼僧那老秃驴并不通音律,看你也是个喜好的,我若教你,你肯不肯下学?”

罗刺寇很好奇地反道:“你若真心教,我当然会下心学啊。不过,我音律不通,只是照猫画虎,你若不怕,大可代师传艺,我不嫌学的多。”

文先生恼怒闭嘴,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少年,根子上就是个占便宜到死也不松口的货,不过,他很好奇,连音律都不通的人,怎么可能奏出一曲里头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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