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贺均平一进门就瞧见陆锋与赵怀安两兄弟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着,也不知说到了什么事,三人哈哈大笑,陡地瞅见贺均平进门,赵怀琦立刻跳起身来,满脸欢喜地高声招呼道:“平哥儿,平哥儿,正要去找你呢,不想你竟自个儿来了。快过来看看是谁到了!”
说话时陆锋也缓缓站起身,勾起嘴角朝贺均平微微颔首。一别经年,他似乎比上回见面的时候瘦了些,但精神还算好,一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沉稳,静静地看着他。这一瞬间,贺均平忽然有些心虚,他甚至不敢看陆锋的眼睛,只朝他瞥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强笑着招呼道:“原来是大表哥来了,怎么来之前也不跟我招呼一声。”
陆锋只笑笑并不急着回话,待他落了座,这才不急不慢地道:“来得匆忙,故来不及写信。我也是今儿刚到的京城,这不,才一进京就到了舅舅府上。至于平哥儿家里,你不是正忙着成亲么,就没去打扰了。”
一说起成亲的事儿,贺均平愈发地有些不自在,咧嘴强笑了两声,便将话题岔开道:“表哥这回打算留在京城不走了吧?”他嘴里这么问,心里头却还是有些担忧的。老实说,贺均平不是很想见他,就算陆锋与琸云的事儿早就已经过了一辈子,就算陆锋丝毫不记得。可贺均平还是觉得别扭,仿佛陆锋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才真正冤枉呢!贺均平很是郁闷地想,这辈子他可半点坏事儿也没干过!
“大表哥还在益州呢。”赵怀安笑着插话道,说话时又朝陆锋看了一眼,“这三年两载的恐怕还回不来。”
贺均平闻言顿时猜到了什么,却不点破,只装傻道:“大表哥还守在益州作甚?大周朝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撑得了几年,你何必还守在益州。老太爷也是,当初怎么就随着那狗皇帝一起去了南边,若是早早地投了燕,王爷岂会亏待陆家。”
陆锋脸上微露赧色,一旁的赵怀琦高声笑道:“原来也有平哥儿不知道的事!陆家早已投了燕王,老太爷他们去南边也不过是为了做内应。至于大表哥,他若留在益州,日后我们攻城大有裨益。我听说胡将军南征不利,打了好几个月仗了也不见有什么好消息,说不定还得另辟蹊径从蜀中下手。”
赵怀安瞥了他一眼,小声叮嘱道:“你小点儿声,莫要被外头听了去。”
赵怀琦满不在乎地道:“自己家里头怕什么,再说,下人们都不在,只有我们兄弟仨,这话还能传出去?”
贺均平笑着圆场道:“琦哥儿说得是,都是自家人呢。”说罢,他又客客气气地向陆锋问起益州的故人,陆锋也客客气气地回着,二人脸上虽带着笑,却明显透着一股子疏离。不说赵怀安,就连素来大大咧咧的赵怀琦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不住地朝他二人脸上打量,好几次想开口问,都被赵怀安给使眼色拦住了。
贺均平没在赵府逗留很久,把请柬给了赵老爷之后便告辞离去,他甚至没有好奇地多问一句陆锋所来究竟为何事。待他走后,赵怀琦才满脸狐疑地朝陆锋开口道:“大表哥莫不是与平哥儿有什么误会?怎么他这般冷淡?”
陆锋剑眉微蹙缓缓摇头,罢了又苦笑两声道:“我也不晓得。”他素来敏感,所以对贺均平的态度愈发地感受深切,以前贺均平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微微的防备和警觉,而今则变成了刻意的疏远,他甚至拒绝彼此的目光交流,一直微微低着头躲过陆锋的视线。
“平哥儿要成亲了?”陆锋想起这事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开口问:“娶的是谁家的千金?”
“是他幼时识得的方姑娘,大表哥可曾见过?”
陆锋有一会儿没说话,过了半晌才挤出一丝笑容来点了点头,“见过的,倒是……般配得很。”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会变得这般嘶哑,语气中的苍凉和失落连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赵怀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赵怀琦则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张张嘴,欲言又止。
陆锋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烦躁,胸口仿佛堵着一团浊气,闷得紧。他甚至连解释的话也懒得说,朝赵怀安兄弟拱了拱手便走开了,脚步沉重,那一步一步仿佛踏在自己的胸口。
“大哥——”赵怀琦舌忝了舌忝干枯的嘴唇,犹豫不决地小声问:“你说,大表哥他……是不是……跟方姑娘,所以平哥儿才……这么……不待见他?”
赵怀安心里头也是这么想的,但这种事儿怎么能乱说,遂立刻义正言辞地责骂道:“你浑说些什么呢?这种事也是能乱嚼舌根的,若是被平哥儿听到,他还不得跟你闹。回头见了方姑娘你也没脸。”
赵怀琦被他骂了一通倒也不恼,讪讪地模了模后脑勺,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大哥你莫要再骂了,我又不傻。”心里头却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贺均平出了赵府,心里头愈发地不自在,想了想,索性又去了琸云家,不想还没进门,又被燕王给召进宫去了。
“去益州?”贺均平一听燕王说完,立刻就像炸毛的猫跳起来,疾声道:“我不去!这眼瞅着就要成亲了,府里头不晓得多少事,千头万绪都等着我一个人安排,我哪有时间去益州!再说了,我表哥不是刚从益州过来么,有他做内应,拿下益州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虽说上辈子攻下益州是好几年后的事,但那会儿不是没有陆锋么。上辈子的这个时候,陆锋还在他的田园小居里跟琸云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一想到这里贺均平又别扭起来了。
燕王费尽口舌地劝说了他老半天,贺均平始终不为所动,抵死不从,气得燕王牙痒痒,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他一通后,又把他给赶了出去。贺均平等的就是他这一句,闻言立刻溜得比兔子还快,哧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燕王气极了,回了后宫去找燕王妃告状,燕王妃一边给鹦鹉喂着食,一边鄙夷地看他,一脸嫌恶地道:“早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偏不听,非要自讨没趣,怪得了谁?再说了,你让平哥儿去益州,却让老胡家的做统帅,平哥儿能听他的?要真去了,那还不晓得闹出什么事来。照我看,还不如等他们小夫妻俩成了亲再一道儿送去益州。左右云丫头也是个有本事的,若是立了功,我这做义母的脸上也有光。”
燕王的脸都皱成苦瓜了,“这可怎么能成。”
“怎么就不成了?”燕王妃把手里的食饵往食盒里一扔,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一双凤目恶狠狠地瞪着他,怒道:“你就是瞧不上女人。”她也不晓得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地难看,再望向燕王的眼神里便多了些愤懑又悲伤的情绪。上一回她出现这眼神还是徐侧妃被诊出怀孕的时候,她一气之下竟有小半年没肯见他,燕王立刻就紧张起来,也顾不得燕王妃下一招会不会挥起食盒拍自己一脸,一边讨饶一边紧紧跟在燕王妃的身后,再不敢胡说半句话。
贺均平却不晓得燕王在燕王妃面前吃瘪的事儿,回府的路上一直都闷闷不乐,生怕燕王一道旨意直接把他送去战场。他越想心里头就越乱,在街上犹如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晌,忽地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又到了琸云家门口。
“贺将军,您在府门口转了都有一刻钟了,到底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方府门房笑呵呵地跟他招呼道。因晓得贺均平是琸云的未来夫婿,府里众人对他都客气又殷勤。
贺均平想了想,下了马欲往府里走,那门房却又笑着道:“小姐不在府里。”
“不在?”贺均平脚步一滞,“她去哪里了?”琸云在京城里没有别的朋友,他还真猜不到她能去哪里。
“应是去了吴府。吴家大小姐昨儿来了帖子请小姐过府叙旧。”
听说是吴元娘,贺均平这才放下心来。虽说吴元娘以前有些不靠谱,不过这一年过来却是懂事了许多,上个月才刚刚与舒明定了亲。自从许家退婚后,吴大太太便一直发愁,生怕元娘嫁不出去,不想最后竟捡了这么个好女婿,虽说舒家门第比不得许家显贵,但到底是书香世家,舒明不仅生得相貌堂堂,还文武双全,颇受器重,倒比那许家公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吴大太太生怕这桩婚事又给黄了,故自打婚事定下来后,便死死地拘着元娘不准出门,吴元娘这回倒是不跟大太太怄气了,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头绣花,虽说手艺不精,但好歹还能折腾出个像样的荷包了。
“你可不晓得我娘有多凶——”吴元娘伸出手指头给她看,一脸委屈地抱怨道:“你瞧瞧我的手指头,就没个完整的。”
琸云却拿起她桌上刚刚修好的荷包仔细端详,呵呵笑道:“几日不见你本事见长啊,这水鸭子倒是绣得挺像的。”
吴元娘立刻就涨红了脸,一伸手把荷包抢了过去,气鼓鼓地道:“什么水鸭子,这是鸳鸯,鸳鸯!”
琸云“噗嗤——”一下就笑出声来了。
“你笑什么!”吴元娘红着脸气道:“我好歹还能绣个水鸭子,要换作是你,恐怕连看都不能看的。”
琸云被她这么一说也有些心痒痒,心里头忍不住琢磨,她是不是也该绣个水鸭子给贺均平做个什么信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