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后,乌翅抵京,容肃却并没有直接进城。消失四月,谁知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变数,监察司又有了怎样的浮动,李香年与他俨然你死我活之宿敌,不得不防!故而,他止步于城外,只暗中召集往日心月复,细细询问京中事宜。
一问之下,面若凝霜。这四个月来,李香年不出意外的继续令人挑拨左营关系,并千方百计的拉拢意志不坚之人,而他又莫名消失下落不明,使得人心不定,因此已有数位已生了二心,其中,甚至包含了一位身居要职的人员!
容肃性子阴冷,手段毒辣,但依然有诸多人士追随,其中最大一个原因就是他这人极为护短,只要效忠于他,只要不是百无一用,他必全然袒护。司马萍品行低劣人人唾弃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却依然在京里混得风生水起,便是人们知道他是容大人的手下不敢对付的缘故——动了他,就是动了容大人,动了容大人就是动了整个监察司左营,没人会嫌自己命长!而司马萍之所以敢这么胆大妄为,也正是因为捉模透了容肃这个心理!
容肃这么护短,但却有个不容触碰的底线,那就是——背叛者,死!
这个背叛,不单单是指已经背叛的人,容肃眼不容沙,哪怕只是生出了一点心思,也是犯了他的大忌,他必会毫不留情的除掉!江南盐商朱富贵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当他知道短短四月就已有这么多人心思蠢动了,阴寒的杀气瞬间让身边的人近乎窒息!
司马萍被容肃身上的气息激得一个寒颤猛起,怕被发现,又稍稍挪动后脚跟避开了半步,余光正好与做着同样动作的同僚触碰,眼神一个交流,彼此心照不宣——可以预料,那些人的死期将至,唯一可以想象的,不过是他们死的方式!
容肃背对着他们目光不能触及,但并不妨碍他将他们的动作感应到,如今的他遭下属背叛整个人都警惕到了极点,身边细微的变化他都能捕捉的丝毫不漏,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只是负手站立,眯着眼,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想到什么,又侧头问:“宫里有何动静?”
灯火照耀下,他的侧面轮廓线条分明。
属下屏息禀报道:“据宫里线报,皇后娘娘曾在玩笑间跟皇上询问大人的下落,皇上说您只是奉旨去江南办事,娘娘便说大人太过辛苦,左营群龙无首,倒可以让李大人代为掌管……”
属下说到这不敢说下去了,因为容肃的表情都跟结了冰似的了。
世人皆以为当今陛下跟皇后娘娘伉俪情深令人艳羡,可容肃却知道,帝后二人不过貌合神离,或者说,是皇帝裴元修一直在虚与委蛇。
裴元修登上皇位实属不易,当年六位皇子,他势最弱人最不突出,若不是得到兵马大元帅李泽龙的一力扶持,如今的他只怕早已成为埋于他人帝王椅之下的森森白骨。裴元修登上皇位后也是极为感谢李家的,加官进爵荣华富贵毫不吝啬,只可惜,到最后竟发现李家要的不仅仅于此!
李家是有野心的!
只是后党势力强大,又有恩于他,裴元修不得强硬抗衡,只能暗中周旋。先是将自己的亲信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容肃送至监察司,待前任监察司总指挥使死后,又欲让容肃继任,只可惜后党早就想染指监察司这块足以与兵部抗衡的势力,所以在裴元修即将下旨前,率先推出了一人——当时正好从边疆打了胜仗回来的李香年!
李香年是谁?李家老幺,李皇后的幼弟!
一旦李香年入主监察司,只怕不出三年,裴氏权利将被悉数架空,下一位帝王姓甚也犹未可知,所以自然而然的,裴元修就要回拒,可是当时他根基未稳,李家这一建议又合情合理,如何能回拒?裴元修无法,最后只能折中应对,将两人同时提拔为监察司指挥使!
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这两人又分属两大阵营,所以很快,原本完整的监察司就被割裂成两个营,并且在之后的十年里,明争暗斗,阴谋阳谋不断。当然,因为监察司原本就由皇权所控,所以就算李香年竭力揽权,但监察司的命脉还死死的被握在容肃手中!
容肃跟李香年斗得死去活来,帝后二人却始终事不关己甚至像看热闹般的旁观着,只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自己那方的人即将要吃亏的时候,才站出来打个圆场,安抚着把事情揭过。
于是,很少有人能想到左右两营的争斗其实代表着帝后之争,更多的人则意味这只是单纯的两人在争权夺利,毕竟,左营容肃,右营李香年,都是不肯屈居第二的一等一的厉害角色。
裴元修登基十三年,这皇位坐上不易又坐得不稳,虽然他业已培养了一大批势力,但说到底,他最依赖的只有容肃。他强,容肃盛;容肃弱,他也将由盛转衰。故而,后党总是不遗余力的想要削弱容肃在监察司的势力,甚至,将他一力铲除!
而李皇后虽然在玩笑间说了那番话,只怕早已是深思熟虑的!
那么,皇上又会怎么应答?在他莫名消失四个月音讯全无的时候,他会如何抵抗后党绵里藏针的攻势?
“皇上是怎么答的?”容肃暗缓了一口气,沉沉问道。屋里燃着烛火,晓风吹过,忽明忽暗,照得他的脸阴晴不定。
属下翻了翻眼皮,抬头回道:“回大人,皇上听到皇后娘娘这般说后,沉思了片刻才作答。他说,唔,回头等容卿回来了,朕问问他吃不吃消,要是吃不消,朕就让他歇歇,不过爱妃啊,你也要关心关心年弟啊,年弟可比容卿弱多了,朕一直怕他担着右营太累的,回头你也问问啊,万一他觉得累,到时候朕就让容卿多干点,反正他身子壮呢!”
该下属将皇上裴元修的口气学了个像,甚至那蹙眉叹气的细小表情都学了个丝毫不漏,司马萍想象着裴元修圆圆脑袋白白的脸再拢着袖盘着腿一本正经说这话的样子,禁不住窃笑,不过很快又感慨了——刚见着裴元修时,他一直觉得这人居然能在六龙夺嫡中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人,可是到了后来,慢慢接触多了,他才深刻了解到,这个皇帝能活下来坐上皇位并且把皇位越坐越稳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位爷也许别的没什么本事,但扮猪吃老虎,却是学到了绝处!
司马萍在想着裴元修的样子,容肃亦是。听完下属的回禀后,他就莫名放松了,同时,也隐隐的有些动容了。
裴元修对他的信任,从来惊人,不管他是否下落不明,他也始终相信,他会回来的。
那么……
“我们今夜就进城!”半晌后,容肃沉沉道。
既然皇上替他稳定了大局,那么他进城,就再不用怕!
……
夜半入城,难,但进城者手持“监察司左”的令牌,而且还是玉质的,那便是畅通无阻。
街道上已没了人,车轱辘碾压石板的声音便格外清晰。马车四周,监察司下属紧紧跟随,将容肃保护的无半丝漏洞。明者八人,暗者不计,监察司左指挥使出行的标准配置。京中虽危险,但入了京,他就再不用担心遭遇刺杀。
监察司里最重要的一营,护卫营,里面最顶尖的的高手,一半在皇上身边,另一半,就全在他的手下了。
容肃早已换上了监察司专属的墨色锦衣,本就气质阴沉,再配上这浓重的色彩,于是在夜色下,他便如同鬼魅一般。透过车窗看向两旁,蓦然地,他竟有种阔别已久的错觉。沉眸敛神,谁曾想一个不察,目光又落在边上搁置的木箱上,一瞬便又皱眉。
这个女人,该怎么处置?
马车突然停下,却是容府到了。
容府原是前朝一个王爷花了重金建造,在京中,论华丽程度,仅次于皇宫与长公主裴元德所住的流晶别院,当年裴元修将它赐给容肃就惹不少非议,但最后都不了了之,皇帝执意,容大人又一副“受之无愧”的模样,谁再敢废话?李氏再不甘,也不敢因为这事为难皇帝。
当然,宅子再美观,容肃感觉也不过尔尔,天底下他最喜欢的地方,也就监察司那座黑色的建筑了。
而现在,他人已置身于华丽豪宅之中,心就还始终惦记着那口大箱子。
“大人,他们怎么安排?”司马萍见容肃下了马车却不动,上前小心询问。说是询问,其实也存了些提醒的意思。他知道容肃没有杀周锦的意思了,于是心思一歪,又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比如说,虽然容大人多半是不会让人看到周锦,但也能找个偏远的屋子给她住着,想起的时候再过去看看嘛……
容肃看着司马萍脸上的媚笑,一种被窥视的厌烦感又产生了,便也不再考虑,转身走开,只冷冷的丢下一句话——
“关入地牢。”
虽然暂时不能杀,但也不想看到你!
司马萍听着这话,嘴一张——这也太狠了吧!
……
而在容肃他们回到容府的那一刻,一名黑衣人也一路奔波赶回了京城。
李香年抱着枕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你说容肃离开了那个什么大康镇?”
“正是,棺材铺中的人都走了个精光,看样子是被容大人一道带走的。”黑衣人回道。
“棺材铺里都有什么人来着?”
“容大人的亲信司马萍,一个女人,以及一个孩子。”
“不会吧!这么快孩子都生了?!”李香年一个振奋,眼睛瞪圆。
黑衣人忙解释道:“不是,据属下打探,这名孩子已有五岁,并非容大人所生。”
李香年撇了撇嘴,有些惋惜。
黑衣人瞅了一眼,又道:“不过据说,容大人在傻子期间已经跟那位女人拜堂成了亲……”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那个女人是个寡妇。”
李香年一听,眼睛亮了,“来来来,他在那到底都干了些什么,都跟我说说!”
“……”
等到黑衣人将打探到的事说完又退下后,李香年再无睡意,他模着下巴,一双美目炯炯有神。
“哎呀,好久都没听到这么有趣的事了!”
那我琢磨着,你也该回来了吧!
唉,经了这四个月,我才深刻的领会到,监察司里没了你容大人,那真是人生寂寞如雪啊!
李香年嘴角轻轻一勾,刚才还有着初醒时的纯真,可现在就全是机关算尽的精明与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