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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夜话》

年复一年。

自从月读来这世上,已经16年有余了。这八年以来,他骑行射猎,无所不长。如今他年满16,面容更是俊秀,身高也与成年人无异,较之北原的其他男子,他稍显瘦弱一些,但那身体之内,却时时透着一股爆发性的力量。几位婶婶和号角爷爷常说,他简直是千羽再生。

月渎生在这冰原之上,似与天地相和。他10岁那年贪玩跑了出去,直到深夜也没有回来。清雨焦急之下,赶紧告知了紧邻她们而住的号角爷爷。号角爷爷立时发动了全族之人外出寻找,但一群人寻到天亮,却仍不见他的踪影。清雨那时已16岁,出落的楚楚动人。如今见到月读不见踪影,便是不出什么意外,单是晚上那急剧降低的温度之下,只怕也难以存活了。她又想起当初父亲的嘱托,多年以来的抑郁压抑忽然释放,一时之间不禁流下泪来。

她这一流泪,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如凌晨草间的露珠,清丽出尘。一些与之一起长大的北原男孩,也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纪,这几年间,他们倒是有不少人开始暗暗恋着那清荷般的少女。

众人本正在一起商量对策。清雨垂泪,少年们纷纷上前,出言安慰:“清雨妹妹,月渎兄弟他年纪虽小,但实力很强,都不在我们以下,平日里我们一起玩耍,再清楚不过了。他未必真的出事了,你且再等等吧。”说话的,便是当年那气走白起的少年,名叫木兰。当年他便常与清雨姐弟走在一起,现在也年满17,身形魁梧,双鬓如刀,在一众孩子之中,实力也是极强。

“对,木兰说得不错。月渎不会有事的,清雨你先不要担心,上午我们再去找一找。”一个声音响起,虽然在安慰清雨,但却似有敌意。这次说话的人是另一个少年,名叫鲁尔。北原男子,身形模样都差不太多,他与木兰长相也是一样,鬓如刀裁,眉如墨画,脸庞透着坚毅。他的敌意倒不是针对清雨,而是木兰。鲁尔与木兰两人平日里关系不错,但可惜都是喜欢清雨,因此几年来两人私下间比试无数,却从没有真正分出胜负。

“对,清雨,你不要太担心,木兰和婶婶都会尽力找到月渎的。”木兰的母亲上前,也是开口道。她平日历对清雨也是很好,常常帮助姐弟两个。她也深知自己的孩子最喜欢的便是清雨,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心想事成,与所爱之人走到一起。当然木兰婶对清雨是真正的喜欢,绝不是为了让孩子娶到她才对她好的。

清雨摇头不语,只是流泪。

正焦急间,帐篷外面一阵嘶吼。清雨一抹眼睛,匆匆跑出去看。只见外面冰原之上,簇着数只通体雪白的雪豹。月渎正端坐在其中一只雪豹背上,见到清雨出来,他不禁兴奋的大叫:“姐姐!姐姐!快看啊,我带回来了一群雪豹。”清雨也是心中高兴,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镇定片刻,她走上前去牵月渎下来。身后众人也跟了出来,纷纷问个究竟。

原来月读下午出去玩,玩的累了便找了个地洞休息,不觉到了晚上。一到晚上,冷风料峭,天寒地冻,他不多时便要被冻僵过去。半夜醒来,便发现自己在一群雪豹之中,雪豹们将他拥在中间,体温渐渐缓和过来,他便醒来了。到了早晨,他便带着这群雪豹一起回来玩耍。

自此之后,月读便常常带回一些动物朋友,或是穿地甲,或是山洞狐,有时甚至水晶狮,旱地鳄那些凶猛异常,恶名昭彰的怪兽也被他带了回来。月读在外玩耍,一连几天不回来常常发生。清雨知道他有那么一群好朋友,便也见怪不怪了。

数月之前,月渎终于过了16岁,清雨也刚刚到了双十年华。这几年之间,清雨与月渎也已经从号角爷爷那里搬了出来,自己支起一个帐篷,开始了独自的生活。

北原之上规定,年逾17岁方为成年;一旦成年,便再不可从父母处接受任何帮助,一切依靠自己。自从千羽死后,月渎两人便一直过着半独立的生活,他们从号角老人那里借来一顶旧帐篷,立在号角老人蓬屋旁边,平日里两人帮忙做些杂物,以此换取一些食物。原本号角爷爷想让月读成年之后,再给他们建一个篷屋,但清雨坚持要走,再加上很久之前,月渎已经可以自行打猎,独自生存,号角爷爷终于同意让两人与自己分开。

“姐姐,以后我也给你找一头坐骑吧,你喜欢雪豹还是水晶狮?这两个都很好看。”月渎坐在一头成年的白色雪豹身上,清雨环着他的腰,坐在后面。这两人虽然身着兽皮,但一人英姿伟岸,一人纤尘不染;若是外人看来,只怕真会当他们是一队璧人。

清雨摇头,怔怔出神。片刻,又想到月渎坐在前面,怕是看不到自己摇头的。这才张开玉唇:“不要。”

“为什么?听闻中原有种专门用于骑行的动物,叫马;可惜这种动物在北原不能生存,不然的话倒是可以去中原一趟,引回几匹马来。”

“对了,你为什么不想要个坐骑?”

清雨听到月渎提及中原,脑中立时又是一沉,又要出神了。片刻,又听到月渎提问,不禁收拢心神,但仍是平淡“那些动物,与你是朋友才肯让你骑乘。它们不识得我,你让它们来给我代步,它们怕也是心中不愿的。”

“姐姐冰雪聪明,它们怎么会不肯呢。”月渎一笑,轻巧的跃下雪豹,清雨放开双臂,任他跳了下去。

月渎从雪豹身侧的包裹中取出一只骨矛,面向远处微微一瞄,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骨矛却像生了翅膀,矛尖之上寒意吞吐不定,令人望之生畏。骨矛飞入天宇,又似流星坠落,消失在远处一片高地。

月渎轻轻一笑,手指向那骨矛的方向,顺手一拍身侧的雪豹,口中喊着,姐你要坐好了。未等清雨回应,那雪豹犹如离弦之箭,倏然窜出,那分速度,隐隐竟比那骨矛还要快上一些。月渎也略一躬身,向前攒射而出,追上雪豹,冲清雨做起鬼脸来。

清雨本有几分慌张,但她何等聪慧,立时便反应过来自己不会有危险。又见月渎追了上来,不禁瞪他一眼,再不理他了。

片刻,一人一豹停下。月渎上前弯腰,翻开一堆枯草,从中捡起一只皮毛灰色,形状似狐的小兽。只是那小兽身上赫然插着适才月渎扔出的骨矛,已然是死去多时了。月渎回身看向清雨,又忘一眼雪豹,不禁笑道:“今天晚上要吃滚石鼠了。”雪豹经过一番狂奔,似乎也很是尽兴,不禁伸头上前拱拱月渎,亲昵不已。

北原族人虽然与动物关系和谐友好,但弱肉强食,本就是大自然的规则,人类纵为万物之长,但当初何尝不是这般过来的。北原众人自小练习狩猎战斗,也是这个原因。他们可以补食野兽,野兽也能补食他们。不过双方都进退有度,不会做出灭族灭群这等自断退路的事罢了。况且北原之上猛兽众多,其中凶狠恶毒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就算北原之人,也不敢轻易独自外出。

清雨望着那满面灿烂的少年,目光恍惚。“父亲当年,也是如此的吧…”自从月渎过完16岁生日,她便常常像这样觉得茫然。月渎的天分她十分清楚,或许日后,他也将成为父亲一样的存在,守护着这深受创伤的家族。但是,他会仅仅甘于如此吗?家族的信物,双亲的离逝,他真的可以存于心底吗?

如今月渎仍不曾得知家族祸难的具体情况,他只知父亲是家族英雄,实力很强。无论是号角爷爷,清雨,或者其他众人,虽然也都对他提及,也都有意规避了部分当年的事。倘若他果真知晓了当年事情的真像,他是否还能甘于这北原之上一生平静地生活。清雨不敢说出那个结果,她多希望,自己姐弟二人就在这北原上度过一世,再也不必分离。

但她不能。

清雨将月渎与父亲对比,她坚信,两人非但有着一样出众的天赋,更有着一样的品格。那一年,千羽对天机城主的话依然深深印在她的心底,且再也遗忘不了。那样骄傲的人啊!那样骄傲的爸爸,可以容忍这样的仇恨吗?

她恍恍惚惚…恍恍惚惚…看向月渎,正见到他满脸的笑容,那笑容成一团光影,那眼睛,那牙齿,迎向自己而来,倏然与当年那一笑,那一眼,融为一体。

清雨身子一震,猛然惊醒。再看月渎,她已然有了决断。想通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很是轻松写意,连月以来压在胸前的石头没有了,她轻快地上前,跨上雪豹,学着月渎在其背上一拍,雪豹绝尘而去。

当日晚上,清雨一人去找了号角爷爷。

号角爷爷年纪更大了,但却依旧活得很好,没有要逝去的迹象。他此时早已吃过晚饭,眼见清雨到访,下意识以为姐弟两有了什么困难,慌忙招呼她进来。“清雨啊,快进来坐,有什么需要爷爷帮助的吗?”

清雨摇摇头,没有坐下,她站定看着号角爷爷,沉默片刻:“号角爷爷,清雨今天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您。”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啊…哦?!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月渎与我父亲相比,您以为如何?”

“得天独厚,如出一辙!”

“我弟弟与我父亲少年时期,性格是否相近!”

“如出一辙!”清雨,你究竟要说什么,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号角爷爷似乎察觉出什么,开口问道。

清雨深深吸气,迎着那双透亮沧桑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月渎16岁了,我时常拿他与父亲对比,猜测。若是父亲遭逢当年的变故,该当如何去做。几个月来,我终于想得明白,我父亲他纵然身死,也绝不会屈居一隅,求得一时安稳!”

“你……!你什么意思!你想告诉月渎当初的事!你怎么会这么想?!”号角爷爷气急败坏起来,不等清雨说完他便挥手打断她。

“号角爷爷,请听清雨说完。”十指紧握,清雨没有停下。

“这十几年来,您对月渎宠爱有加,便是比起亲生爷爷,也不遑多让。清雨在此,先要对您道声谢谢了。”清雨微微躬身,又自顾自下去。“但您每次看向月渎的眼神,清雨都看得明白。有些怀念,有些惊叹,有些宠爱,又有些自责,有些遗憾。您为何自责,为何遗憾,清雨都明白的。”

“我们北原一族,原本有传承千年的神器——北原号角,这信物或许威力并不如何强大,但却是我们北原一族的信仰所在。传至您这一代,却不幸丢失。您,也一定是很难受的。您心中,其实是不敢死去,不敢面对前人的。”

“月渎他天分很好,有可能成为一代强者,所以您在宠爱之余,也偶尔有着奢望。您……。”

“您奢望月渎能走出北原,成就一代传奇,在您有生之年夺回北原号角,如此一来,您也可以瞑目了。但是您也担忧,担忧对方太过强大,因此害了月渎,月渎与我的父母都因北原而死,若是再害死月渎,您便真要万死难辞其咎了。您觉得神器从您这里丢失,却连累他人,实在是羞于启齿。清雨心想,这应该也是您眼神中时时自责羞愧,遗憾不已的原因了。”

话至最后,清雨略有犹豫,但又想起白天那笑脸,她一沉心,硬是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号角爷爷方才的气急早已没有了,他心中除了稍许难堪,却更为惊叹。他一直感觉,自己的这些曾有过的想法都隐藏的不错,断不会有人知道。他也为此忏悔,但他年事已高,却是实在不能厚起脸皮讲出这些的。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可能将这各种关系分析得这般透彻。但眼前这沉静的少女,却将自己的心思分析的丝丝入扣,毫无差错,当年她的母亲,也不至于聪慧至此。号角老人再度看向清雨,忽然与月渎相比,这清丽少女的天分要更为杰出。

“那,你究竟要做什么呢?”号角爷爷终究是年逾百岁的老人,他知道,清雨讲出这些必然是有原因的,绝不至于仅仅为了令自己难堪。不消片刻,他平复下心情,出言问道。

“清雨想,便按号角爷爷心中所想的做吧,告诉月渎当初的真相”

十指!十指!那还是自己的手指吗,为何此刻却毫无知觉。

清雨紧紧握起双手,纤细的手指被捏得毫无血色。她的皓腕之上青筋突起,血液飞速的流动,沿着血管,蔓延至那洁白的手背。她说心如刀绞,但,她不能停下。她真怕自己一停下,就再也没有讲下去的勇气。

“你!……你快快停下。你是月渎的亲姐姐,你父亲当年更是将他托付给你,你怎能这样做!以月渎的性子,倘若果真知道,他又如何再肯安于一隅,聊度余生!”

“你想害死他吗!”

清雨身子一震,望向号角爷爷,满目凄然。

“我自然不想告诉他。我多想,我多想就与他留在这荒原之上,平静一世,再不管那些包袱,再不顾那些仇恨。我爱他,如我父母一样……”

号角爷爷怔怔看着清雨,他适才一时着急,言语间竟然失了分寸,此刻正暗感自责。

“但是……!清雨所想非他所想,我想若是父亲,也一定会这般做的。若月渎日后因此而死,我也愿陪他去死,当年父亲说过,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去哪个世界,与他和母亲团聚的。”

“我只愿那时,月渎不会怪我怨我。”

清雨掌心攥出鲜血,她站在地上,坚定地望着前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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