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琴音澄澈空灵,幽远婉转,时而舒缓如林间清泉,时而湍急如深林瀑布,时而热烈如午后艳阳,时而清冷若夜间明月。
龙诚璧静静的立于灯火阑珊之处,驻足望着里面端坐抚琴的少女。
少女清丽的脸上因着少有的严肃与认真而越发的吸引人,微蹙的眉峰,微抿的红唇,以及那双略带着几分张扬肆意的凤眸,尽皆洋溢着令人心折的自信洒月兑。这样的她像极了含苞待放的罂粟,让人明知有毒,却又身不由己的被吸引,被吞噬,心甘情愿的随着她一同沉沦。
“回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唤我?”一曲终了,苏紫瑶按住手下的琴弦,刚一抬头便见龙诚璧站在珠帘之后看着自己。
龙诚璧见她看向自己,便掀了帘子走进去:“见你在弹琴,不想打扰你。”
刚才隔着帘子并未看清,而今走近,龙诚璧才发现苏紫瑶手下的琴竟分外熟悉:“这琴……”
“九霄环佩,萧姐姐的琴,萧姐姐走后,我便让人将琴送到了我这,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瞧瞧,总觉着萧姐姐还在。”苏紫瑶轻抚过琴身,眼中带着几分明显的怀念。
“玉姐姐好古琴,从小习琴。当年她豆蔻之年与宫廷晚宴之上弹奏一曲《凤求凰》,连王城造诣最高的琴师都交口称赞,父皇还亲口称赞她为‘琴中仙’,当年二皇兄便是因着偶然听得玉姐姐奏过一曲琴音才对其暗许真心,终其一生只恋她一人。只可惜自打二皇兄逝世之后,玉姐姐便再不曾于宴会庙堂之处抚琴,即便在潇湘馆中偶尔弹奏一曲,也少了当年的灵动,凄美得让人心碎缠绵。”
“心随意动,字能彰显心绪,弦乐更是如此。自古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萧姐姐的琴,二皇兄是知音。知音去了,弹得再好无人欣赏也是枉然。失了当初轰轰烈烈燃烧过后的爱情,寂寞的孤苦令萧姐姐仅存的便只有当初与二皇兄琴瑟和谐的回忆,再美的回忆没了其中最重要的人也是苦的,所以萧姐姐的琴没了以前的空灵,余下的只有辛酸苦楚。”
苏紫瑶垂眸看着这把名琴之上的纹路,片刻之后,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不同于手下琴身的冰凉,温暖舒适。
“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见苏紫瑶脸色缓和,龙诚璧唇角微勾,拉着她走到边上的卧榻。
“瑶儿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苏紫瑶一怔,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圆月,方才恍然道:“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
龙诚璧也不在意,笑道:“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静藤斋芙蓉糕。”
“今儿个是中秋,想来外面的花灯一定很漂亮。”
“说起来瑶儿还不曾见过沧月的花灯节吧?”
“嗯,苗疆没有花灯节,纵然有,我也是不能出去看的。去年的花灯节恰逢你出征,也不曾去瞧过,只依稀听几个丫头提起过。”
龙诚璧闻言猛的想起眼前之人在苗疆圣女的身份,当初他征讨苗疆也曾听闻苗疆圣女身份尊贵,绝不能轻易抛头露面。身处高位,享受得多,受到的拘谨自然也多。
思及此,龙诚璧不由得有些心疼:“既然没见过,明儿个便带着几个丫头出去瞧瞧新鲜,左右这花灯节也有三日的看头。现在去街上怕是已经人群拥挤难以前行了。”
苏紫瑶双眸微亮,点了点头,抬头看了龙诚璧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期待,却又迅速压下。
龙诚璧看出苏紫瑶眼中的犹豫,轻叹一声,伸手握住苏紫瑶的手愧疚道:“我这几日有些事情要忙,不能陪着你去玩。你记得多带些护卫玩得尽兴一些。”
“我知道你这几日事务繁忙,今日能特意这么早回来已属不易,你不必介意。不过你近来究竟在忙些什么,这般繁忙难不成是风岩那边……”
“倒不是,是朝中还有地方的事情。”
“朝中与地方?”
“老生长谈了,眼见着新帝即将成年,左相急着让我交出兵权,再加上近来东南一带又频发洪涝灾害,颇有些焦头烂额。”
“前些日子西北一带才闹过旱灾,这次西北又闹旱灾,今年的沧月可谓灾祸不断。”苏紫瑶蹙了蹙眉,担忧的说道。
“是啊,这一年沧月灾祸不断,朝中几个老顽固已经开始往祸星乱国方面想了,正打算过几日便让司天监好好的观察观察天象,为国祈福。”
“神鬼之说,荒诞离奇,不可尽信。”虽然自己的重生也可算是这荒诞离奇中的一种。
苏紫瑶思索了片刻道,“但说不准这会是一个好契机。”
“哦?怎么说?”
“皇室之人虽一直言明神鬼之说不能尽兴,但遇到了灾祸连绵之年还是会忍不住对神鬼寄予厚望,求风求雨,为国祈福,不尽相同。皇室尚且如此,寻常老百姓更不必说。百姓愚昧无知,成全的便是懂得借鬼神之说蛊惑视听的改朝君王。”
苏紫瑶抬头看向龙诚璧:“如今新帝渐渐成年,权位移杖没多久便灾祸连连,诚璧若是借着这个机会稍加引导,不怕新帝与左相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与此同时,趁乱安抚受灾百姓,先行夺得爱民的好名声,再弄些预示你为真命天子的祥瑞吉兆、天理命途之说,何愁今后民心不向着你?这一年,祸事多也好,喜事多也好,重要的是如何将不利于你的苗头提早掐灭,将祸事转为喜事,将所有不利言论转化为于你有利于的奠基之石。”
苏紫瑶一番话下来,微微舒了口气。半晌未听到对面之人的回应,不解的抬头却见龙诚璧竟一动不动的紧盯着自己看,心下一抖,模着脸垂下头去:“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我,难不成我脸上长了花?”
“没有,我只是有些惊讶,又有些庆幸。”
“庆幸?”
“嗯,庆幸。庆幸得到你的人是我。瑶儿,你总是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最简洁有用的提议,让我受益良多。”龙诚璧盯着苏紫瑶微红的侧脸,微微莞尔,“瑶儿便是想到了这层,夏季西北大旱之时,才会坚持让我用从乔家敛来的钱财,以自己的名义捐粮赈灾?”
“乔家的那些财富都是不义之财,收之于民,用之于民,方才算是物尽其用。西北那些受过你救助的灾民想必至今都还对你感恩戴德,这个时候再趁着这场水灾造势……”
蒋、乔两家先后倒台之后,龙诚璧文有薛毅、叶思诚、左思等人相助,武有李胜、谢军等一群同生共死的兄弟旧部,以及从因着曲非卿而渐渐向其靠拢的曲将军旧部支持,权势如日中天,一点一点的盖过了柳瑞海。但想要成为人君,光靠这些人的支撑以及那些功高震主的战功是远远不够的。而今权势已达顶峰的这个男人,最缺的……是民心!
“瑶儿总是能比寻常之人想的精细深远。”龙诚璧双眸闪烁,眼中带着明显的喜悦。
“我虽不慕那些琐碎虚名,但既是你想做的,我定尽心为你谋划。”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待来年,朝中事务稳定下来,我便随你看尽沧月所有花灯。”
苏紫瑶微怔,双眸潋滟,柔声笑道:“好。”
两人相视一笑,龙诚璧又道:“刚才瑶儿说要趁着这个时候弄出些祥瑞吉兆、天理命途来造势,这祥瑞吉兆倒非难事,即便没有我们也能派人去弄出几样来,就是这天理命途……”
“祥瑞吉兆既然能捏造,这天理命途难道就不能?你刚才说到司天监,可别忘了叶大哥原来是做什么的?叶大哥这么些年的太史令可不是白做的,现在虽然不在司天监了,到底总有些人脉在里头,你去问问他,现在的司天监主使可不可信,能否为你所用?若真不能站在我们这边也不要紧,叶大哥做太史令这么些年,也该明白些天象纹理,到时让他配合你的祥瑞吉兆整出些天命所归的气象表态,不怕老百姓不买账。”
龙诚璧望着苏紫瑶神采飞扬的模样,讪笑道:“我以前竟是不知自己的身边潜伏着一个深谙帝王心术的女中诸葛,当真是有眼无珠。”
听出话中调侃之意,苏紫瑶话头一顿,嗔怒的瞪了龙诚璧一眼,冷哼道:“既知自己有眼无珠,以后可要好好对我,否则哪天惹我不高兴了,看我这女中诸葛如何治你。”
“瑶儿……”龙诚璧无奈的望着她,眼中带着些温柔的纵容。
苏紫瑶脸上的怒意微敛,轻叹道:“其实,我哪懂得什么帝王心术,不过是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有些事情自然便比别的人看得透彻。四海升平,安居乐业,又有哪个老百姓喜欢时局动荡,民不聊生?现在的沧月看着平静无事,但谁又知道埋藏在帝国龚实之堤下的蛀虫又有多少?乔家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私盐漕运草菅人命,用百姓的命赚百姓的钱,到头来官员一个个仗势欺人,锦衣玉食。百姓却落得无米下锅,冻死街头,这样的世道,如何能够安稳?”
龙诚璧愣住,没想到苏紫瑶常年深居简出,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不知道的是,苏紫瑶这些感叹并非现世所见所得,而是在前世的亲身感悟。
当年也差不多是在这之后不久,龙诚璧谋夺权位。虽然顺利登基称帝,却因着师出无名又为了军饷,狠心置当时也遭受过天灾的百姓于不顾,致使民情激愤,一发不可收拾。后来那些叛乱百姓虽被镇压,沧月新朝却也是元气大伤,过了好些年才算是恢复过来。
苏紫瑶怎么也没办法忘记,在自己随同龙诚璧入宫的路上,那个倒在自己脚边,用枯木般的指节紧扯着衣摆,悲愤控诉上位者不公的百姓。更忘不了那个百姓在被边上的护卫拖下去时那双盈满怨毒的双眸。
故而从她知晓龙诚璧确实想要那个高位之后,便在心中下了决定,绝不让这个男人重蹈之前的覆辙。她是个自私的人,那些与她无关之人的死活她原不想管,但当这些东西触及她而今在意之人,她便不得不管。龙诚璧想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以。但这一世,他必须是在所有人拥戴之下一步步的走上去才行!
“瑶儿,我答应你。待我登上那个位置之后势必恩泽百姓,势必让自己座下臣子安守本分,莫敢生出不臣之心,也势必让沧月名下的百姓今后衣食无虞,民生安宁。”龙诚璧似是看出苏紫瑶眼中的担忧,状若承诺的说道。
清晰地感到手下包裹的手微微一颤,龙诚璧莞尔:“虽然这可能不怎么符合我一贯强硬简洁的作风,但既然是瑶儿的心愿,那我便做一回体察民意的好人。”
“诚璧,不要让我等太久。”苏紫瑶默默地闭上了眼,不要让她等太久,因为柳若汐一日不倒,她的心便无法得到平静,不要让她等太久,因为而今的态势一日不变,她便无法完成萧姐姐的遗愿,不要让她等太久,因为拖得太久,她也会不安,对未来的不安,对眼前之人的不安。
这一夜圆月高悬,见证的不只是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两人之间彼此未知的心绪。
沧月王城的花灯节,蝉联三日,是一年一度难得一见的热闹日子,拥挤的人群,各式各样的花灯分立两侧,霓虹幻彩,美不胜收。
“这么多人,我看我还是……”街道的拐角处,一辆华丽的马车悄然停止,从马车之上走下两个衣着素淡的女子,其中一人目光刚一触及不远处热闹的场面,踏出去的步子便忍不住往后一收,打起了退堂鼓。
“姐姐,你难得出来一趟,难不成还能这么扫兴,临阵退缩?快些下来,今儿个有我为你保驾护航,不会有事的。”先行下马的紫衣女子慌忙拉住边上之人的手,微微笑道,硬是将她从马车上带了下来。
曲非卿看了一眼不远处热闹繁华的景致,又看了一眼紧抓着自己不放之人的脸,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妥协的任其将自己拖着踏进了这场帝国的花灯盛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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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来场历史性的会晤?(泥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