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猛的案子完結後,楊清笳又陸陸續續接了幾個小案子,大多是些侵財糾紛,倒也沒費什麼力都順利解決了。
訟師可算不上老牌職業,故而圈子不大。
順天府突然出了個女狀師的消息不脛而走,盡管當事人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觸動了同行的敏感神經,但某些人卻已經明顯按捺不住了。
楊清笳正仔仔細細地看著手里的請帖,今天剛送過來的。
寥寥數語,卻是來者不善。
發帖子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
叫做刀筆會。
顧名思義,就是一群刀筆之吏構成的組織。
她非常反感這個名字,但在這個時代,訟師們並不覺得他們被叫做刀筆吏有什麼不妥,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靠著一張嘴,唇齒如刀,常常憑著舌燦蓮花的本事顛倒黑白,無中生有。
楊清笳並不認同他們的從業模式,在她看來,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才是一個訟師應該做的。
然而在這個年代,訟師的確就是有錢有勢之人的喉舌。
她看著請帖,有些犯難。
就楊清笳本人而言,她並不想跟這刀筆會的人扯上任何關系,不過請帖既收,不去就太駁對方面子了,她初來駕到,並不想一次性將同行得罪個光。
思來想去,還是得去一趟。
三月初,卞陳會館。
這會館坐落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段,雖然大明時北京的房價還沒有像現代那樣一提便能嚇死頭牛,可畢竟皇城之中,寸土寸金是一定的。
這樓外觀無甚稀奇,走進去才覺別有洞天,並非鳳閣龍樓、飛檐斗拱那種豪放氣韻,卻是那種匠心暗藏的典型南派建築。
小廝領著她穿廊過門,走了一小會兒才到了正堂。
楊清笳推開門,屋里那人聞聲看向她,卻沒有起身相迎。
她邁步走進來,在堂中站定,也不言語。
就這樣大眼瞪小眼過了好一會兒,那人終于忍不住道︰「楊姑娘請坐吧。」
楊清笳依言坐下,丫鬟上來給她斟了杯茶,便低著頭退下了。
她端起茶盅,掀開蓋子撇了撇,听見對方道︰「鄙姓陳,是卞陳會館的副會長。」
楊清笳並未抬頭,她抿了口茶,淡淡道了聲︰「幸會。」
陳瓚本想晾晾這小姑娘,銼銼她的銳氣,給她來個下馬威,若對方憋不住發作,到時在言語上敲打她一番,也好叫他明白她京城狀師的規矩。
不過他未曾想這小丫頭年紀輕輕,竟然如此沉得住氣,堪稱敵不動,我不動的典範。
他折騰了半天,還得主動開口︰「最近坊間都在傳,京城新晉一位女訟師,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陳瓚年逾不惑,這番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听著有些輕浮,更多的是陰陽怪氣兒,就好像楊清笳靠著張臉皮混飯吃一樣。
「副會長謬贊了,」楊清笳「當」地一聲放下茶盅︰「晚輩打官司靠的是腦子,講的是證據,跟是男是女,長成什麼模樣,並沒有太大關系。」
陳瓚算是京城狀師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向來沒有其他同行敢這麼耿直地懟回來,他一時間有些懵,「這個……倒是說笑了。」他干笑兩聲,問︰「姑娘祖籍何處?」
「江西豐城。」
「何時來的京城啊?」
「今年年初。」
「瞧你年紀不大,當訟師幾年了?」
「一年不到。」
「哦。」他捻了捻頜下的幾縷胡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楊清笳早就知道今天這個會面肯定不會愉快,她耐著性子回答了對方查戶口似的提問後,也不想在這兒跟他繼續兜圈子,索性道︰「陳副會長有話不妨直說。」
陳瓚清了清嗓子︰「看來楊姑娘初來京城不識這其中規矩,我們做訟師的,僅憑一張嘴,辯死爭生,難免勢單力薄,人聚而力巨,刀筆會也是給諸位提供個依托。作為訟師,常年與官府打交道,朝中無人也不好辦事嘛。故自我大明開國百余年,刀筆會才能一直屹立不倒。何況訟師這行也是講究師承家學的,在京城里數得上名號的,大多出自于刀筆會的栽培。倒也是巧了,過幾日便是會中新一批學徒入會的日子,楊姑娘要是入會,我可替你引薦一個四代師傅,那就算是自家人了。」
對方這番話直白地已經算不上旁敲側擊了,陳瓚的意思總結一下大致是,要想在訟師這行混下去,不進刀筆會是不行的。
然而楊清笳顯然對于加入刀筆會做個N代學徒沒什麼興趣,她拒絕道︰「副會長好意晚輩心領了,只不過晚輩本就是無名小卒,且已有師門,無法改投別處,還望陳副會長見諒。」
陳瓚對于這個年輕小姑娘幾次三番敬酒不吃吃罰酒十分氣惱,他陰下臉道︰「楊姑娘的師傅不知是哪位高人?」
楊清笳道︰「家師閑雲野鶴,常年游方在外,不提也罷。」
「刀筆會向來不收女流之輩,此次機會難得,若是錯過,恐怕……」陳瓚語氣已是十分不善。
女流之輩……?
楊清笳心里哼笑一聲,面上絲毫不為所動︰「不必了,晚輩才疏學淺,貴會樹大根深,實屬高攀不上。」
「呵呵,後生可畏啊!」陳瓚冷笑一聲,一甩袍袖道︰「送客!」
「告辭。」楊清笳還未等丫鬟過來引路,便搭手揖了一下,轉身向外走。
就在她一腳踏出大堂門口時,陳瓚意味深長地揚聲道︰「此途一路風瀟雨晦,鶴唳華亭,楊姑娘以後可得多保重了。」
楊清笳腳步頓了頓,挑起唇角依稀是個淺笑,但微眯的杏眼卻露出了一絲冷意︰「多謝副會長提點,晚輩必定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