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九香看见赵竞舟眸中的欲火,一寸寸焚烧,恍若燃尽眸中的黝黑的眼仁。
?赵竞舟将川海的要求书于信上,随后亲手把信封郑重其事地交给白蹁。白蹁哪曾想不过被软禁短短一日便能归国,一时兴奋,无论赵竞舟说什么他都连连称赞。
李烨对白蹁说:“白大人,这一日你受苦了。”?
“只要你们能想明白,无论如何我都算不上苦,殷雪公主一事,我本以为你们会耿耿于怀,哪成想你们一字不提,实在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
?提及杨妍,李烨脸色未变,只柔声道:“白大人若能见到殷雪公主,还请待李某向公主问声好。”
“这个自然。”?
?待白蹁离去,李烨和泠九香耳语几句,后者夸张地嚷叫起来。
“你疯了吧?这怎么可能!”?
“如果我们一起求他,并非不可能。”?李烨斩钉截铁道。
泠九香连连摇头,搓着李烨的手说:“绝不可能,大王若是真的允准,他堂堂一个洋王领袖,该如何在川海抬起头来?”?
李烨反扣住她的手,“那你可知道他此番有多想归降朝廷?他对我说过,不惜牺牲一切也要胜过倭撅,而如今我们兵力不足,更缺少精兵干将,这一招胜算极大,我们不得不用。”?
?“这简直是……”
李烨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她忽然怔住,嫌弃地拍他。
“说正事呢,你干什么?”?
“相信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赢。为了乾洋,为了我们死去的弟兄,更为了我们的未来,阿九,无论结果如何,我们试一试。”?
泠九香深深叹了一口气,视死如归般点了点头。
于是乎?李烨携着她走入正殿,不等赵竞舟问话,齐齐跪在他面前。
“这是干什么?”?赵竞舟冷然道。
“恳请大王亲自寻得田虎,让田虎出山为将!”?
两声异口同声,殿内久久回荡着二人铿锵有力的应答,而赵竞舟的脸色也如欲要吐雨的阴云?般一点点沉下去。
?长剑出鞘,赵竞舟一刀劈下,将正殿中央长长的案几劈成两半。
“你们若有胆子,再给我说一遍?”
泠九香咬牙噤声,李烨毫不露怯,一字一句道:“属下恳请大王亲自去请田虎出山!”?
“反了!”?赵竞舟长剑指着李烨,怒火中烧,“你们都反了,竟敢求我去请一个叛徒!你们……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们知道,”?泠九香抬眸仰望他,挪动双膝,恳切道,“但我们不能没有田虎,田虎几乎带走了乾洋半壁江山,况且他平日里时常带领将士们训练,将士们也对他言听计从。倘若没有他领军作战,唯恐士气大减。”
“倭撅海军实力不俗,倘若没有田虎与我们并肩作战,倭撅又从中作梗,况且中原人欲要坐享其成,大王亦不信中原人胆识故而不择海兵从旁协助,这场仗胜算不大。”?
赵竞舟本是怒火中烧,听得李烨说起胜算,竟缓缓平静下来。
?他看着目光炯炯的二人,重重坐下,悔恨交加,一掌拍在膝上。
“如此说来,我不仅奈何不了他,还要求他回川海替我做将军,若真如此,我也配做这个海洋霸主,何不拱手让人,将万里乾洋一并让出去!”?
?泠九香和李烨二人听罢,不禁面面相觑。她轻咬着唇,一时噤声;他思量片刻,掷地有声道:“臣幼时曾听过一语,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田虎有错在先,倘若大王宽恕谅解,并非对他无可奈何,反而是对罪臣宽厚仁慈,实乃大家风范,更让川海众船员信服。”
?李烨朝泠九香使个眼色,后者冥思苦想好半晌,壮着胆子说:“臣不懂什么道理,但是臣知晓一句民间俗语——宰相肚里能撑船。下属失职失礼,大王不仅没有责罚反而加以抚慰,宽待下属,此美名可传颂乾洋千家万户。”
?“你们……你们当真这般认为?”
“事不宜迟,倭撅蠢蠢欲动,乾洋上下急需整顿,若是田虎回归,定然士气大增,待白蹁回到中原,一切皆无定数,还请大王当机立断。”?
赵竞舟愁眉苦脸道:“只是就算要寻回田虎,我又怎么知道他身在何处?”
泠九香和李烨对视一眼,后者起身坦然道:“臣有罪,是臣当初念在手足之情放走了他。”?
赵竞舟双眼微眯,单手扶额,抿唇不语。?
李烨拱手作揖接着说:“李烨有罪,请大王责罚。”?
“何罪之有?”?赵竞舟轻叹一气,缓步上前,轻拍他肩膀,“我早知道你会如此,你与他情同手足,怎么可能放任他被捕?若不是你当日放走了他,如今当真是束手无策、困于一隅。”
?“你也起来吧,”赵竞舟对泠九香说,紧接着背过身去道,“你们即刻带我去找田虎,我亲自把他请回来。”
自赵竞舟砍伐琼华岛上的古树后,岛民对海盗们的态度再不似从前那般恭敬。此番赵竞舟携李烨和泠九香去往琼华岛没有大张旗鼓,只是驾驶普通商船登岛,岛民们见了船,纷纷避而远之。
一个小儿指着商船嘟哝道:“妈妈,那艘船……”?
身旁妇女连忙捂住小儿的口鼻将他拖进屋内,低声骂道:“船什么船,你不要命了?”?
?几个渔夫在渔船上撒网捕鱼,远远瞧见商船驶过,便闲话起来。
“十天半个月不见来一趟,一来便是交税。”?
“交税顶什么用,该打仗还不是打仗。”
“瞎放屁,乾洋太平无事,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交税能交出个屁来。”?
?几个渔夫踩着各自小船有一搭没一搭嚷起来,独独排在最末的渔夫,长得最壮实。他皮肤黝黑、面相粗犷,一看便知不是好惹的人。
?无人得知他从哪儿冒出来,只听闻他被海浪冲上岸,清醒时四处询问有无人家收留。旁人见了他鼻梁上深深一道凶恶的疤,纷纷摇头,只有个好心的老太收留他,他也不闲着,日日跟着渔夫们出海捕鱼。
?他说自己叫“虎子”,平日里极少说话,旁人问他也只管应几声。他吃得不多,赚得却多,清晨撒开渔网没命似的捞,午时又在集市上杀猪宰牛,晚间闲下来,便倚在家门口的桂树上,呆呆望着什么。
有个孩子也学他爬到树上呆呆地看,有人问那孩子看到什么,孩子说只看到远处的海,以及偶尔驶过的巡逻船只。
虎子的目光热切、偏执,偶尔甚至落下泪来。
?今日他亦是顶着炎炎烈日,撒开渔网,捞了大满贯。他将渔网绑在船头,拱起胳膊肘蹭一把汗,深深看一眼驶过的商船,旋即慢吞吞地往家里走。
?他把汗巾往脖颈上搭,推开家中那扇草门,突然一愣。
?只见李烨坐在烹着热茶的案几前,老太殷勤地招呼他饮茶,而李烨轻呷一口,这才不疾不徐地看向他。
?“田兄回来了。”
田虎努了努皲裂的唇瓣,缓步走上前,粗壮厚实的身子如山一般,盖住李烨身前的光线。
“李兄,”?他声音颤抖,星目含泪,“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李烨替他倒一杯茶,笑道,“今日无事,咱哥俩好好叙旧。”
田虎豪气冲天,拿起茶杯牛饮般倒入口中。老太不明就里,以为二人是儿时友人,招呼李烨留下吃饭,便出门买菜去了。
?狭小的茅屋内徒留兄弟二人。田虎一时无话,李烨关切道:“这段时日过得可好?”
田虎扯开两边嘴角,“挺好,不劳你挂念。”?
“兄弟之间,不谈戏言。”?李烨正色道,“田兄,此处再无旁人,你还要对我隐瞒吗?”
田虎沉默许久,冷笑一声。
“李兄,你要我如何?”?他替自己斟茶一盏,仰头入喉,又猛然咳嗽起来。
“我知道,我再也不是什么将军,我再也没有什么部下,我再也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兄弟了。”?
话到最后,他涕泗横流,粗糙的手掌往脸上胡乱抹,又急急擦在裤子上。
?李烨欲言又止,田虎冲他摇摇手,“你别说你永远拿我当兄弟,就凭我……我这副样子,再配不上什么兄弟,配不上什么友人。”
“我对大王是真心的,我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不想今日到如此地步,我真是……”?田虎重重把杯盏往案几上一撂,双手沿着太阳穴深插进发根,混浊的泪也一滴滴砸在桌上。
“我真是不甘心,可是那又如何呢?”?
李烨静静瞅着他,直到他颤抖的身体稍有缓和,才轻启唇瓣:“若我说可以带你回到从前的生活,你可愿意?”?
田虎一愣,大笑几声:“李兄,你莫要再耍我了,你日理万机,何苦再来骗我这么个失意人呢?”?
李烨抬手,按住他手腕,郑重其事道:“我今日所言没有半句假话,田虎,你可愿意回到川海,回去做乾洋那风光无限的田将军?”?
?“你到底什么意思?”田虎眉头紧皱,深深看他,警惕万分,“我知道你的脾性一向神神秘秘、让人捉模不透,所以你的决定我从不干预,但是现如今,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田兄,我需要你,川海需要你,最需要你的是大王。”
田虎一缩手,登时浑身发颤。?热血在顷刻间汇聚心尖。李烨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满意地勾着唇。
?赵竞舟,依旧是能让他为之疯狂的对象;川海,依旧是能让他思念成疾的家乡。
田虎双手按住李烨的肩膀道:“李烨,你把话说清楚,川海怎么了?大王怎么了?”?
“你离开整整一月自然有所不知,川海……遭遇了敌袭,而且这一次是十分强大的敌手——倭撅。”?
“倭撅?便是那个地少人稀而且连年数次灾荒的国度?”?
“没错,但是倭撅的军事力量十分强大,前几日已经歼灭我们三艘战船,深入乾洋月复地,若非当时遇见它的船只是永深号,唯恐倭撅人得以深入川海。”?
“可恶!”?田虎一掌拍在案几上,“倭撅与我们乾洋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他竟敢堂而皇之地进入咱们乾洋的领地,若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我就不……”
田虎戛然而止,犹豫地扫了李烨一眼。
“田兄,你所言极是,我此番前来正是为迎你回川海,不知你是否愿意?”?
“我与大王已然恩断义绝,此生再无转圜余地。现如今我不过是个无能匹夫,如何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了?”?
田虎豪气凌云道:“并非我不愿,我田虎这条命永远是川海的。”?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那我这一趟便是来对了。”?
这声音,田虎再熟悉不过。他缓缓回眸,堪堪对上那双凌厉的眼,周身下意识般颤动。
?“大王?您怎么来了……”
赵竞舟面露笑意,“怎么?我来看你,你不高兴?”?
“我……”?田虎错愕万分,又扭头看李烨,后者无奈地说:“田兄,你可莫要怪我,大王执意要来看你,我无可奈何。”
?赵竞舟走上前,田虎欲要起身行礼,被前者按住肩膀,坐回原位。
“田兄,这段时日,你过得可还好?”
田虎恍然若失,扯出嘴角道:“一切皆好,劳大王挂念。”?
?“这话你方才说过,我想听你说实话。”
霎时间,田虎热泪盈眶。他恶狠狠抹一把泪,粗声粗气地说:“都好,只是偶尔想念大王,想念川海。”?
“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件事,”?赵竞舟双手背在身后,正色道,“带你回川海。”
田虎彻底怔住,赵竞舟俯身说:“田将军,随我一同回去吧,川海需要你,我亦需要你。”?
赵竞舟凑得近,田虎恍惚间看见他藏在黑发里的一根白发。原来一月不见,他也憔悴了许多。
“大王不怪我当日大逆不道之事?”?
赵竞舟面露不快,顷刻间恢复正常神色,“你自己都说了是为川海,为我而计,对我又忠心耿耿,我当如何怪你?”?
田虎立刻双膝跪地,双手抱拳,扬声道:“若大王不嫌弃,田虎今生今世唯大王马首是瞻!”?
“这样便好!”?赵竞舟将田虎扶起,又搂着他和李烨开怀大笑起来。
“有我们兄弟俩,再加上阿九,四角齐全,此番我们定要把进犯的倭撅杀个片甲不留!”?
田虎跟老太挥别后,随同赵竞舟踏上商船。泠九香在船上和田虎寒暄几句后,老老实实躲在甲板上,不参与他和赵竞舟的话题。
?李烨走过来,轻车熟路地揽过她的肩膀。
“怎么说服田虎的,说来我听听?”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况且大王对他并非没有情谊。”
泠九香撅着小嘴轻拍他面颊,“我看多半是你的功劳,我夫君这张嘴甜得很 什么都能拿下。”
“甜?”李烨抵住她鼻尖,轻轻蹭几下,“那你尝尝?”
泠九香羞得满脸通红,扭着头躲闪,“没个正经,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
没在一起时高冷得像几百年不化的冰川,在一起后像只被驯化成功后又甜又女乃的狗子。
“你方才一直在船上?”?
她扭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咧嘴一笑。
“被你闻到味儿了。”?她捂着嘴道,“方才我下船去晃悠一圈,遇上了胖子。”
?他轻轻哦了一声,旋即凑到她耳边说:“这么巧?”
“好吧,是我自己要去见他。”?她靠进他怀里,朝他眨巴几下眼,“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去了,我想见见故人,就想着远远看他一眼,谁知被他发现了。胖子这家伙比以前更胖了,说什么都要拉着我去他家吃一顿饭,盛情难却,我便留下来了。”
李烨轻轻一笑,捻起她一绺发丝放在手中摩挲,“开心吗?”?
泠九香笑着摇头,“他问过我各位弟兄们的情况,我支支吾吾半天才答上,他心思单纯没有怀疑,但我很难过,弟兄走了好几个,往后战争打响,又不知要死多少人,也不知道战乱何时能休,我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很快,”?他低头亲吻她发顶,“待一切结束了,我们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岛,过平凡夫妻的日子。”
“什么?”?泠九香疑惑不解道,“为什么?咱俩不是大王手下的大将,要终身侍奉大王吗?”
“傻瓜,我志不在此。况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倘若大王做了朝廷的定海将军,你还要去做定海将军手底下的士兵吗?”?
泠九香瘪嘴不语,他掐她脸上的肉,柔声说:“你若是喜欢武道,以后开个武馆,我就陪着你,你做馆主,我卖鱼养你如何?”
?泠九香噗嗤一声笑了,立马掐他的腰,嘟囔道:“谁要你养我,分明是我养你。可是……”
?她转脸郑重其事道:“李烨,直到如今,我依旧看不懂你。你既然志在闲云野鹤,为何当初要加入海盗,要一路过关斩将成为赵竞舟的得力干将,成为名震四方的总督?”